1
男人一腳踩著我的腹部,痛死了!我的鉗子在胡亂揮舞中勾著了男人的皮肉,我用盡力氣夾他那又臭又髒的手。他腳下一鬆,我倏地騰空而起,靠一隻鉗與男人在空中搏鬥。男人想將我摔到牆面,可沒那麼容易,我緊夾他的手不放。另一隻鉗子也沒閒著,無論抵著什麼,我用盡力氣夾碎它。男人越是高聲呼喊,我越是將全身力氣投注在那隻鉗子上,不顧一切地夾緊。終於,一陣令人興奮的血腥味撲來。一塊棉布緊裹著我,那隻搏鬥中的鉗子被強行扒開,我深知單憑我區區一隻小蟹無力與人類對抗,於是我英勇的鉗子在被強行拉走以前再戳一次他的皮肉深處,勾破他纖細血管後,我心滿意足地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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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我的八隻腳緊縮在側動彈不得,全身被細繩一遍遍地捆綁起來。鉗子在被強行扒開時弄傷,外殼有了細細的裂縫,強而有力的鉗兩相對稱抵在頭上,腹部抵著破爛報紙,玻璃桌面透出一股酷似海洋的涼意,真叫人鼻酸。數小時前,我還在海浪的拍打中嚼食海藻,身體隨水流輕輕晃動,如今只能透過一片硬邦邦的玻璃想念海浪。
此時,男子坐在沙發上與我四目交接,我刻意將眼珠伸進凹槽裡不再看他。他用一塊棉布將自己的口鼻嚴密地包裹起來,如縛在我身上錯綜複雜的繩索,一人一蟹的命運就此重疊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口鼻前那塊棉布的緣故,男人不像其他捕魚者一樣因捕獲我而喜悅,他的眼裡透出被切割過的憂傷,如同我那隻裂了細縫的鉗子,我們身上生出了極小的裂縫,儘管看不見,但浸入海洋後會冒出氣泡。
2
男人將我裝入橘紅色的水桶中,洗禮似的在我身上淋了奇臭無比的自來水,一隻城市花蟹就此誕生。車子在市中漫步,彷彿我們蟹族從前在沙礫中穿梭,自來水如潮汐一遍遍拍打在我身上。觸目所及,水波、水底、天空,一切被水桶映照得橘紅一片,彷彿是個有邊界的日落。
男人反覆在一地區兜轉,從他跟路人的交談中得知,他想要將車子駛入小區,但其四周嚴實地圍了籬笆,入口處還有數名保安值勤,因此不得而入。於是男人循著該區的邊界行駛,想找個破口進入。但高級住宅區的保安滴水不漏,層層圍籬之外尚有栽種整齊的熱帶杉木,用以遮掩富人們獨佔土地的私心。富人鍾愛畫地,於邊界造林。月色中夕陽下扶起錯落杉葉,早晨黃昏掛滿點滴詩意。男人的小車橫穿社區主道,這道路能通往男人的住所。但車子一離開杉木社區路道便窄小多坑了起來。市政府在兩旁種要倒不倒的樹,雜草瘋長,偶有蜥蜴吐舌過路。
富人而凡人,凡人而花蟹,誰都沒有覓得一道邊界的破口。八肢受縛的我在桶裡東倒西歪,車子忽又熄火,停靠在轉入住宅區前的一段大路旁。男人將我提至後車廂,空氣中盡是煙塵,鹹腥的海潮氣味消失殆盡,我絕望地將身子埋入自來水裡,倏忽一隻大手將我撈起。
男人一手將我高高托起,我本能地將鉗和八肢緊縮兩側,但實則我本就被捆綁得動彈不得,早已失去回縮的餘地。眼珠雖深埋於凹槽中,依舊能感受電光石火般的車子在我身下閃逝。一中年男子將車子停靠在側,男人將我和大字報湊到他跟前,大字報上大概列明瞭我的售價與身世。中年男子定睛一看,輕揮揮手,女傭不會煮,有沒有魚?要新鮮的,白鯧還是紅鯛都可以。
傭人的鈍拙使我免於一難,男子隨即摔我入桶,揭開裝滿冰塊的泡沫箱,動作僵硬地取出白鯧死屍。他屈身託著白鯧遞至車窗前,中年男子在死屍上捏捏按按。“新鮮嗎?”“全部今天撈今天賣,絕對新鮮!”兩人講定價錢後顧客領屍歸去。臨行前男人高呼每天傍晚在這裡有白鯧紅鯛花蟹鮮蝦,海產絕對新鮮!中年男子應說好的好的,如果明天還有路障,去不到對街超市的話再來找你啊!
男人售了一尾魚,口罩底下潛藏淡淡的歡欣,像是回水中換了一口氧氣,復又能將乾燥的空氣吸到底。憑男人的動作和身上的氣味能知,他本就不是漁民。該是世事變遷將他遷到了我的岸邊,我是被殃及的蟹,陪著他在驟變的世事中開啟一條謀生之路。男人抖擻精神,滿懷希望地捧起我,他捧著的是他自己。水中氧氣稀薄,我深吸一口氣復又被高舉空中,殼上的水滴沾染微塵,一滴滴落在柏油路面。我節儉地吸腮內殘存的氧氣,昏睡以前我看見路燈被捻亮,這條筆直的星像中午見過的扶疏杉木,它們都是一條邊界的顯影。
3
先是聽見一陣哭訴,眼珠伸出凹槽的時候,女人啪的一聲將報紙擱魚缸上,我趕緊鑽回水裡。報紙遮蓋天空,水中的嗡嗡更沉。氧氣泵每隔3秒吐出凌亂氣泡,氧氣規律地在水中四散逃逸,脫散至空中,餵養報上的人臉。
我將眼珠轉向天空,報紙上一幀幀似曾相識的畫面——虛弱的人類藉著氧氣罩努力呼吸。我曾在沙灘上見過這樣的人類,他們揹著圓筒、戴上眼罩,像魚一般潛入水中。圓筒是人類的鰓,笨重的鰓在水中載浮載沉,實則我的鰓才是最為高級的,只稍讓鰓毛溼潤,我便可兩棲。只是昨夜,愚笨的男人提著我在馬路上晃個不停。我清楚記得昏厥前胸口燃燒般的疼痛感,雙鉗無力下垂在側,陸地的時間比海洋緩慢。
這嗡嗡作響的小東西救活了我,現在氣泡們前仆後繼地在水面掙碎,將殘存的氧氣撲向報紙上那一張張模糊而痛苦的臉。報上列印長串號碼,會否人類也有售價?但萬物自有復原的能力,興許過了一夜,氧氣泡一夜不眠地逐個破滅,他們便如我一樣復活,我挪挪鉗子,雖不像先前那般靈光,但嵌碎一蚌的力氣大概還是有的。
男人掀開魚缸上的報紙,能聽見女人的哭訴聲,說得比氣泡凌亂。在揭開報紙的間歇聽見了“破螃蟹”、“錢”等字眼。隨後數條水蚯蚓從天而降,這於我有一種當寵物的蒙恩。嚼食乾淨後,我才漸漸從飢餓中恢復知覺。
女人邊飲自己的淚,邊將麵包掰成數小塊塞入小孩口中。“你花了多少錢在這破螃蟹身上?氧氣泵、飼料、魚缸……我們現在每餐都成問題,你還要花錢養這破螃蟹?”說道“破螃蟹”的時候,缸內劇烈震動,半個缸子斜在桌沿外,女人只稍再輕輕一推,我便連蟹帶缸飛落出去。說實在的,當看見氧氣泵和水蚯蚓的時候,我也差點兒對男人泛出一絲感激。但誰都明白,人類不馬上宰殺我們蟹族,僅是為了品嚐蟹肉之鮮美。我的同伴們的死法如出一轍,先是被五花大綁,後放入蒸鍋裡活活蒸死,有的還在入鍋前被戳瞎眼睛。
小孩湊向塑料玻璃,嚼著麵包皮盯著我,我趕緊別過臉去,挪動八肢浸泡水中。“這不能吃嗎?”小孩朝我咽口水道。氧氣泵鋪天蓋地噗噗作響。“你爸都3個月沒工作了,你還要吃螃蟹!螃蟹是給我們這種人吃的嗎?是嗎?是嗎!”不知哪句話戳中了男人的痛點,他發瘋似的將麵包皮塞入小孩嘴裡。噗噗的氣泡聲掩蓋了他的歇斯底里,小孩流下兩行熱淚,我離開水面,悄悄湊至他跟前,晶瑩的淚珠在塑料玻璃外滑落,像午後海面的反光。
女人一把抱起小孩,對男人又是一頓咒罵。“你自己沒用就不要把氣出在孩子身上,我就看你這破螃蟹可以值多少錢!現在我們餐餐靠附近的食物銀行拿來的食物,可以撐多久我都不懂。你講你去做工,做工,錢沒拿回來,就拿了這缸破螃蟹回來!”女人的淚像兩條灌入大洋的川,聲音歪斜而顫抖。
4
自上次昏厥後,男人不敢再將我長時間託舉高空。於是我得以舒服地趴在缸內一處模擬淺灘上,水質過分乾淨卻不自然。正午的陽光撒入汽車後車廂的時候,我伏在碎石上假寐。夜晚有水蚯蚓和蛋黃餵食,出門前換上新的水質,人類愛將日子的一板一眼推向極致,像是市井生活中潮汐規律的顯現。
而我在富足的假象中規律進食,心知這條線型規律的終端是燜煮於熱鍋,外殼漸次透紅。一生灰淡,亡時披掛一身橘紅,無處可用的卵成蟹黃流溢餐桌,偶沾於人的嘴邊,再用餐巾輕輕擦拭。
水蚯蚓和氣泡的規律循環有天將終止於一筆交易,我深知嘴饞的人將我買回去後,將在我的殼上填下最後一道顏色。男人那天將拎著空缸返家,用兌換我所得來的金錢去兌換米飯,換取短暫的氧氣。男人持著這股信念,無數個清晨充滿希望地帶我出門,可惜夜晚卻仍持我回家。他返家褪去口罩時,臉上逐漸顯現出一條烈日曝曬下的口罩痕,口鼻蒼白,曝露在口罩外的皮膚漸次橘紅,彷彿被下鍋燙煮的是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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