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劉玄䫻母樊,為夫徵遼,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還,敬造彌陀像二鋪。”二戰以後,臺靜農託一位到西安的朋友搜買碑拓本,其中一拓片橫24公分,縱5公分,造像已失,僅存題記37字。“字體工整,當是出於寫經生之手”。臺靜農說他“經過八年之久被侵略的戰爭之後,看到這一造像人的祈求,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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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題為〈遼東行〉。“為人妻子的僅僅一句話一個願望,竟吐出了一千多年後的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人民的悲號與無力的控訴。”徵遼戰爭,經歷唐太宗及高宗兩朝,始於644年,終於668年,共25年。劉樊氏造像祈願於戰爭結束後兩年,“其夫此時不歸,大概永遠不歸了。 ”
我小時候住加亨新村,閩南人居多。一年中有幾次閩南酬神大戲演出,熟悉薛仁貴其人源於此。薛仁貴以徵遼知名,不管是小說或是戲劇,《薛仁貴徵東》都以勵志為主線,以團圓收場,重點是讓善良的居民開心,不在於強調戰爭的可怕。經臺靜農提醒,妻離子散的場景不斷在腦中盤旋。645年唐太宗親自領軍,大敗高麗於安麗。薛仁貴當時只是普通士兵,卻有勇有謀,屢建戰功,唐太宗升他為遊擊將軍,並對他說:“朕不喜得遼東,喜得卿也”。
被當成英雄的薛仁貴在臺靜農眼中不值一提。臺靜農說唐太宗的話是殘酷的:“為得爪牙之臣不顧無數人性命。”不過唐太宗也自食其果,打了勝仗後,已是深秋,因為嚴洌氣候,被迫班師。歸途遇暴風雪,士兵死了不少。他想起諫臣魏徵,心生悔意,說“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徵遼是國家大事,皇帝賦詩平常。臺靜農認為唐太宗詩格不過是“南朝宮體餘緒而已”,並非好詩。後代臣子恭維前代皇帝作品,“也就是對當今皇帝的尊崇,此本不足為異”。《通鑑》說唐太宗作文祭亡魂,“臨哭盡哀”,戰士父母內心因此療愈不少,說“吾兒死而天子哭,死何所恨。”臺靜農完全不能苟同違揹人倫文字:“史家所稱謂的戰士父母的感激語,是否如此,很難說。至少本造像人劉樊氏不會有此種心情,她所要的是活人回家,不是天子哭祭。”
有希望總比沒有好
我在《珍惜》一書中提過我大女兒小時候愛背唐詩,朗朗上口包括“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臺靜農替金昌緒詩加了註解。說詩之所以不求功名於長安而遠在遼西,是因為“遼水東西是隋唐兩代遠征的戰場”。如此探索,內涵隨之豐富,情詩不只情詩,瀰漫更多淒涼和歷史悲劇。
唐太宗三次用兵,都無法徹底平定高麗,到他兒子高宗心願才了。戰爭背後總有無辜生命受到牽連。劉德華的〈黑蝙蝠中隊〉唱了20世紀的相似內容。黑蝙蝠中隊是1950年代產物。國共戰爭餘波未了,撤退臺灣的蔣介石在美國協助下,利用空軍在中國大陸進行偵察、空降、護送武裝遊擊人員等工作。劉德華歌中的飛將軍新婚一年多,當晚外出執行任務,臨行前卻和當老師的妻子吵架,女老師沒告知他懷孕消息。
此行任務失敗,飛將軍一去不復返。女老師忍著傷痛,獨自一人將孩子帶大。“寂寞孤單眼淚失落傷心和煩惱,沒有一種她躲得了” 。歌曲以饒舌演繹。到了最後一段,已是飛將軍失蹤30年以後:“是老天爺突然睡醒了,還是命運的編劇換了人做。臺北機場的跑道上,長長的迎接人群中,小孩都已三十多,而飛機載回來的是,傳說已久從未謀面名叫父親的英雄。”
一將功成萬骨枯,歷史上的英雄人物因戰爭應運而生,但是榮耀背後和罪惡卻常常結合一起。臺靜農對唐太宗沒有好感,《全唐詩》編者認為唐太宗詩筆“卓越前古”,臺靜農無法信服。他有身經喪亂的經驗,對戰亂詩作的優劣瞭然於胸。
《龍坡雜文》是值得一讀再讀的好書。我1988年收藏至今,完好無損。此刻重讀裡頭〈遼東行〉,聯想到〈黑蝙蝠中隊〉。古時有戰爭,20世紀有戰爭,21世紀一樣避免不了同樣局面。“秋風無情吹落葉飄滿地。流水無心像東去的漣漪。請別再哭泣,那傷心的歌曲。當楓葉再紅,我會回來看你。”當劉德華在〈黑蝙蝠中隊〉用正規的嗓音伴唱饒舌,我們不免樂觀地說有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但是詩文萬千,更多記錄卻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臺靜農的離亂之感讓人掩卷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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