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他返家褪去口罩時,臉上逐漸顯現出一條烈日曝曬下的口罩痕,口鼻蒼白,曝露在口罩外的皮膚漸次橘紅,彷彿被下鍋燙煮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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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逐漸嚴峻,高級住宅區外,日益不見富人們的豪車,乃至最後只見派送快遞、外賣的摩托車日夜頻繁奔走。富人們消失了,惟他們的意志仍在街上流動。某個尋常午後,我棲於淺灘,數算救護車高頻率的鳴笛幾聲才算走遠,乃至就此消失不見。倏地眼前黑天蔽日,我抬頭一望,枝葉繁茂的棕櫚樹葉覆蓋在我頭上。原來是一輛羅裡停靠在側,車後載著數棵景觀植物。停留片刻後,棕櫚葉、羅漢松、綠柳們得意地晃著枝葉往小區呼嘯而去。想必圍籬內、荒土中,是時候裝點平凡院子。富人的意念稍一垂動,樹木都得連根拔起。
大街日趨寂寥,一人一蟹於空曠路上枯等富人慾望的垂憐。富人的形體雖漸消失,但他們日夜浮現的消費慾望正支撐著這個救護車竄流的世界。小至送餐車、大至送樹車絡繹進出,從那裡流出的金錢讓世界不那麼傾斜,抑或更加傾斜。
男人羨慕這些大大小小的羅裡摩托每天輕輕鬆鬆地進入小區。他需要一張訂單,有了訂單,他便能驕傲地在守衛室前報上顧客的住址,守衛會恭恭敬敬地撥打電話給住戶,雖然偶爾會因為口齒不清而挨住戶一頓臭罵,但最終還是會讓男人進去的,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儘管守衛再瞧不起男人,但恭恭敬敬地掛了電話後,還是得乖乖向男人發出一張通行證。雖然這通行證只在短短10分鐘裡奏效,但對男人來說,這卻是一種身分象徵,意味著他與富人打成一片,一切都會漸漸變好的。
但是,男人還未得到一張來自小區的訂單。他用盡一切方式跟富人打交道,在富人踩油門離開前大聲喊道:“電話在紙袋裡喲!海產絕對新鮮!當天撈當天賣,我每天都在這裡哦!”但隔了好多天仍不見富人回頭再買。他用盡一切努力保證魚蝦新鮮,尤其這破螃蟹更是讓他費盡心思。為留著活口,男人購置氧氣泵、魚缸、砂石等養蟹配件。所有的決策都是這顆貧窮腦袋的產物,配件一旦購入,怎敢輕易舍之?
男人不甘,駕著破爛小車再次繞著住宅區外沿,想尋找破口進入。在他所居住的地區,沿街兜售如此尋常,載滿面包、零食的卡車每天傍晚準時轉到他家門前。柏油路上打羽球的小孩聽見遠處麵包車笛聲,機靈拋下球拍返家挖零錢,待笛聲漸近,用散錢兌換一支支冰淇淋。只是後來疫情來襲,最初他們作息如常,兩戶小孩扯下口罩便同舔一冰淇淋,後來鄰里街區白事日多,再後來白事舉成了白旗。窄小的街區才慢慢懂得了閉戶,門一關屋子忽地暗了下來。
男人轉入社區主道,小車尾隨園林綠化灑水車後,得以名正言順慢慢碾過社區的邊沿,窺探圍籬內的世界。陽光正好,圍籬內,人三兩隨意散步,灌木叢將他們的下半身隱了去。人人臉上口罩摘去,怎會沒有半點病毒來襲的痕跡?女人抱著寵物小狗沿圍籬漫步,把男人那雙好奇的目光都看到了底。尋思中把狗兒安置嬰兒車,掏出手機,錄下男人鬼祟表情。
前方灑水車不時將水潑灑至車鏡上,男人扭開雨刷,老化塑膠在車鏡上瑟瑟挪移,發出難聽叫鳴。疫情期間,圍籬邊的杉樹越發挺拔高聳、層次分明。裡頭的人此刻升起空拍機,猶如一雙離開地面的眼睛。俯瞰此區,綠色的疆界蜿蜒浮起,界域清晰。瓦舍樓房單個獨立,落地窗外的楊柳樹下,淺淺的池塘裡有近視的魚。病毒蔓延在即,關起門,捻亮水晶燈,獨立的院子自成一個玲瓏世界,小山小水合成天下。數個玲瓏世界匯聚於此,漸漸浮出一道綠色疆界,自敝舊的屋叢中脫離出來、掉落出去。
雨刷刮過車鏡的聲音著實難聽,像重症病人臨終前不成句的獨白。人在圍籬內騎車慢跑,樣子長壽而健康。男人滿個腦袋儘想著,他們的晚餐會否想添只螃蟹?臆想著別人的臆想,這比衝破眼前這道藩籬要難,杉樹之後尚有鐵網圍籬,鐵網圍籬之下灌木成蔭。男人是水桶裡的蟹,天空剩下一圈分明的橙紅色邊界,將偶爾劃過上空的白色把手權充彩虹。桶的空蕩是刻意而必要的,避免男人借物攀附從而輕鬆越過邊界。
想像雖無形無體,惟受貧窮召喚過深,致使所有的臆想始終流於淺薄的見識,才會錯判對富人的迎合。連浪費一隻缸子的餘裕都無,於是一旦錯判就得如此錯判下去。花蟹是陰差陽錯徒添了壽命,全仰仗男人的寄望有誤。假想的花蟹之死未成,倒使之姑且活了下去。
5
有天,車子後座驚現一個巨型熒光的我,亞克力定製。男人興奮地扭開跑馬燈,做工拙劣的兩鉗一上一下晃動。男人將廣告板放妥,倒退數十步,斜眯著眼端詳之,看起來甚為滿意。隨後,他將廣告板固定在車子左側,載著我重返那杉木林立的社區。
每個清晨,當男人替我換去部分缸水時,我強烈感受到他是多麼渴切想將我賣掉。但遺憾的是,不管當日我多麼努力表現出精神奕奕的樣子,在八肢受困的情況下努力扭動雙鉗、假裝掙扎,但始終沒人看得上我。他們偶爾選擇了幾隻瘦弱不堪的蝦、冷藏得快要發臭的魚,更多時候就此走掉。我是車裡唯一的活物,每天得忍受男人藏在口罩底下的歇斯底里與哀慼。男人偶爾將怒氣發洩到泡沫箱上,發瘋似的捶踢一箱箱死魚,幸好它們死得早。男人作風極其矛盾,隨後他緊張兮兮掀開蓋子檢查魚蝦是否無恙。生活的焦慮如海底隱而不見的漩渦,偶爾將我連蟹帶缸踢飛,心情平復下來後又立馬露出懊悔神色,心疼將我扶起。
隨著豢養我的日子一天天增加,投注的財力心力越多,越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他淺薄的認知中僅有一條出路——將我賣掉以換取高額金錢。他深信在這救護車呼嘯的時節,僅剩杉木社區握有金錢。當他透過鐵網藩籬看見裡頭的人悠閒漫步後,對此更深信不移。他那顆貧窮的腦袋時時檢討自己所犯下的一切錯誤,並且試圖優化目前的銷售策略。
於是他想出了螃蟹花車這一妙招。
花車徐徐開入杉木社區,成功引起居民側目。我萬般忐忑,在大洋深處、巨浪河沙,我們窮極一生作大自然的底色,招搖將招致短命,男人顯然不懂這道理。跑步健行的人緩下腳步,巨大的蟹鉗一上一下閃動,勾勒瞭然、過分鮮豔的色彩顯露出一種低級趣味,足以使駐足的居民眼前一黯。
身穿制服的警衛向側目的居民舉手示禮後,示意男人停下車子。警衛掏出手機,向男人顯示一段錄像。那該是數天前的影片,男人的車子尾隨灑水車後,莽撞的腦袋不時探出窗外,一副鬼祟模樣。警衛抄下身分證與車牌號,表示男人此舉威脅居民安全,必須馬上離開。男人笨拙取來魚缸,看吧看吧只是賣個螃蟹,何罪之有。
兩人隔著一缸爭論不休,警衛一怒之下扯開網蓋,將我託舉高空。隨後一陣惡臭唾液濺在殼上,亞克力的我雙鉗一上一下閃動,男人一拳揮在警衛右臂。警衛手一鬆,我沿拋物線飛過對街,一輛閃亮跑車華麗駛過,我咔啦斃命。
我在合上眼前看見男人匆匆從對街趕來,氧氣泵在破爛小車裡噗噗作響,一輛救護車呼嘯,十聲走遠。男人呆愣,撿起我破碎的灰殼,口罩底下的肌肉不自覺抽搐。他待我不薄,我卻始終沒能讓他賺取一分一毫,註定此生無緣換上一身橘紅,搭配啤酒出現餐桌一角。
倒是男人,他的皮膚正漸次透紅,似乎快要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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