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號病房沒有名字,只有一個數字。不像醫院裡其他的房間,你說,要去物理治療室、加護病房、小兒科病房……。你只能說,我要去33號病房探望朋友。然後櫃檯的護士就會抬起頭,彷彿先打量了你一下,才給你指向一個方向:“你一直往那兒走就對了。”
但那並不是一條筆直的路。你必須穿過一道一道需要保安門卡才能打開的門,在那醫院地底甬道之中穿來穿去。那走道上似乎永遠只有你自己一個人,而且總要在轉彎處停下腳步,尋找著指示牌,惟恐錯失了一個轉彎就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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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那個胖而一臉倦意的印裔保安為你打開了最後一扇玻璃門。這裡就是33號房了。而在此之前,你似乎聽見他正在用手機看網上短片,那印度節慶般的歌樂聲,彷彿就是那冰冷迷宮裡唯一歡樂的聲音。而那個保安從塑膠椅艱難地站起身,他還必須檢查你揹包裡的事物,核對你的身分證,你甚至必須聽從指示為他打開手上拎著的飯盒。當那個保麗龍飯盒被打開的時候,裡頭原本擺放分明的雞肉、黃瓜和雞飯,早因剛才一路晃盪而攪混在一起了。
阿櫻就躺在那裡。33號病房的最裡邊。
遠遠看去,那是一處被拉上了簾布的病床。但走到那裡之前,你會發現,整個房間裡的病人會頓時停下一切動作,都在盯著你。是的,他們似乎並不顧忌世俗間的禮貌,而以一直非常直接、嚴厲的目光看你。你努力地不與他們的眼神接觸。他們隨即又倒頭沉睡,或者繼續喃喃自語。而有一個女人以非常急促的腳步在病床邊來回踱步,彷彿要趕著去哪裡又哪兒都去不了……。但非常奇怪的,在那個巨大的房間裡,像是達利超現實畫作的某些扭曲而逼真的場景,你似乎有一種“其實我自己才是異類”的錯覺。
你掀開病床的簾布就看見阿櫻。但她似乎並沒有察覺你的到來,仍然在低頭寫著什麼。你走進看見她手裡只是一本紙皮封面的學生作業簿,單線的紙頁上,被阿櫻填寫了密密麻麻的字。你輕輕叫了阿櫻的名字,她才若一場長夢中醒過來,抬起頭來看,想了一陣才說:“啊,是你。”然後阿櫻綻露出她一貫面對大家的笑容。那笑容是很美、很燦爛的,但你有點難過地知道那笑容其實是為了掩飾什麼。
那時候整個辦公室裡沒有人知道阿櫻生病。上班的阿櫻依舊幹練地完成所有工作,在同事的慶生會上開心地唱生日歌、跟著大家一起鼓掌。但隔日阿櫻就沒有來上班,也沒有託付誰來請假。要許久之後你才知道,阿櫻自己搭電召車去急診室,手腕上綻開的傷口胡亂用一條圍巾包住,仍滲漏出一滴一滴的血。
“你知道嗎,那時我覺得自己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阿櫻說。
阿櫻被送進了33號房。她也不再抵抗什麼了。整整半年,她沉陷在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睡睡醒醒而下不了床,什麼都不想做。但她仍乖順地按照護士的指示吃藥、吃飯,任由時間恍恍過去,任由自己活下來。但時間在這裡幾乎沒有什麼實質的意義。33號房沒有對外的窗戶,看不見日與夜,而為了讓護士可以第一時間察覺病人的動靜,病房也是不關燈的。有時阿櫻會被鄰床的病友突然吶喊而驚醒,有時也會因為看見別人大力地捶打自己而感到害怕。
有一天,阿櫻跟護士要了紙和筆,想要寫日記。醫生說,這樣也是好的。於是阿櫻開始以文字為磚,砌出一堵巨大的牆,但沒有人知道她在建築什麼。她會把今天發生的一切大小事,腦海中浮現的思緒,那些打結在一起的愛和怨恨,全都變成文字的筆劃,再慢慢地填滿了紙頁。這樣一天下來,到累了沉睡之前,可以寫滿十多頁。
你許久才知道這些。你把打包的飯盒遞給阿櫻,阿櫻道了謝但把飯盒放在床頭桌,說等寫完最後一頁就吃。“而且今天你來了,我也要把你寫下來。”阿櫻仍低頭寫著日記,但那本單線作業簿似乎不堪她如此日日填寫,所有空白的空間都填塞了阿櫻的文字,彷彿快要滿溢出來。
阿櫻這時伸了伸懶腰,露出她的一雙手臂,你才愕然地看見,她自己的身體也被當成了白紙,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經被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藍色原子筆字跡,掩蓋了所有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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