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現在自己手裡的時間多得簡直無法處置。我像一個缺乏時間的窮漢,突然暴發,擁有一大筆收入,變得家財不貲。”這是蘭姆在〈退休者〉中的話。最近我都在讀谷林的小品文章,萬里無雲的澄澈心境讓人歡喜。谷林《書邊雜寫》中有一篇文章討論蘭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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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來〈退休者〉細讀,文章不長。蘭姆離職時不過50歲,不是我們曾經熟悉的退休年齡55歲,或修訂延長以後的60歲。50不老,上司見蘭姆氣色不佳,把他叫到一邊,他承認自己健康出現狀況。幾天以後,上司建議他退休,說其退休金是平時薪水三分之二,起居應該無憂。
有些無情。但是文章並無批判社會或人性之意,更多是上班和退休時心情比較。生活在18和19世紀之交的蘭姆說他對未來充滿期待。工作36年,黃金歲月消磨在斗方之小的寫字間,非常沉悶,退休等於解脫。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少人依依不捨工作崗位。《論語·季氏篇》說君子要注意三戒。少年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壯年血氣方剛,“戒之在鬥”。老年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得”指貪求,楊伯峻註釋說所貪者包括名譽、地位、財貨在內。人的慾望未必到了老年就無影無蹤,孔子知之甚詳,苦口婆心勸人放下。
喜歡或不喜歡職場,遲早都得看化。沒有錢財困擾是寫意晚景的前提。蘭姆提醒讀者,在未計算個人儲蓄之前,不可輕易拋掉差事。他說自己注意財務管理,因此可以安享餘日。
與其說想要知道蘭姆心情,不如說我在尋找智者心得。退休年齡以人口平均壽命定製,但是壽命長短,因人而異。“我的出入之地乃是那些林木錯落有致的公園。別人開始注意到我那無牽無掛的臉色,悠閒自在的舉止。”拿起報紙,“只看歌劇消息”。蘭姆說他不趕時間,信步而行,不問從何而來,也不在意往何而去,從容形態讓他有“明顯的紳士派頭”。心情舒雅,文字就舒雅,蘭姆58歲時過世。人生最後8年專心讀書寫作,為自己留下珍貴歲月。
提蘭姆,又提谷林,主要是二人都是會計出身,並且以風雅曼妙的閒淡文筆讓人回味。蘭姆是大文豪,人盡皆知。谷林名堂小很多,不過筆下文章常是極品。他行文靈動、睿智、機警,把學問不顯山露水地化在趣聞之中。藏書家謝其章寫有〈你不一定非要讀谷林〉,題目和陳子善《你一定要看董橋》如出一轍,說“不一定”,即“一定”,他替谷林打廣告。
谷林2009年過世。我確實在他的文章中找到晚年寧靜之道。他70歲退休,遲蘭姆20年,沒想過長壽。82歲時張阿泉為他設計傳記《答客問》。張阿泉提45問題,谷林逐一回復。一問一答,篇篇雋永。谷林說他在電影中看到蘭姆“用大賬本掩蓋住他偷偷摸摸寫作著的樂譜” ,又提蘭姆發牢騷說他生平偉大著作,“都已被鎖藏進東印度公司的賬桌抽屜裡” 。
將職業和興趣結合一體最好
谷林有類似痛苦,他生存的年代大體不平靜。“最麻煩的懊惱事是被迫作假賬。為老闆省錢逃稅,每天記一真一假兩本賬,苦不堪言”。後來換了單位,不必做假賬,卻又增添不合個人習性的行政工作。退休前最後13年被安排到博物館整理文獻資料。他如魚得水,“我不偷懶,願意學習,在工作中得到趣味。”他說。
讀到這裡不禁想起1998年我從英國回來,以〈山谷中留有那回音〉為題寫徐志摩,刊登在《南洋商報》。杜志昌醫生來信,附他為徐志摩作品所譜歌曲,並說他雖然學醫,“卻最想將生命奉獻給文學”。人在晚年時,都希望做自己喜歡的事。
谷林說會計生涯把他的生活分成兩截。一邊工作,一邊業餘。前者為人,後者為己。“下班了就是走出市廛,步入園林,享受閒散和幽靜。”
天天指望壓縮前者,延伸後者,期待時間加速,儘快告老退休,“瀟灑盡其餘年” 。能將職業和興趣結合一體最好,當下不能,也希望桑榆圓夢。
“飲餘有興徐添酒,讀日無多慎買書。”這是啟功詩句。《答客問》引了好幾次。谷林說他“貪小便宜”,明知架上存書讀日無多,且年紀大,精神不如從前,看書速度慢。“三番四次誓天告鬼,再不買書了,但走到特價書店,總還是要進去瞧一眼,忍不住又帶了兩本回家。到家四面一看,失悔懊惱,實是無處安插。”擁抱夕陽時光,除了要有智慧,自嘲和幽默感也一樣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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