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前,老式小樓,上海。
室友早早睡了,檯燈的暖光撒在鍵盤上,垂著腦袋看我敲下文字。從兩個月前一直忙到今天兩瓣屁股粘到椅子上,四肢和心緒都覺得倦乏,但怎麼都不能安枕。腦子裡不斷想起這段時間所經歷的每一個瞬間,和我已經因為出國念大學拖了很久的邀稿。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剛搬家,又連個床墊都沒有,睡不著也算變得合理。輾轉反側,除去有些遲到的思鄉情節,我大概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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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從決定去哪開始說起吧。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爸爸打電話過來,我正在另一邊媽媽家附近的餐廳打工,一邊攢錢一邊消磨大學前的空閒時間。一封上海寄過來的快遞,印著我喜歡的大學的名字,不久後獎學金和留學簽證準批的消息也傳來,漫卷詩書喜欲狂,人生三大幸事的甜頭,我也算是略嚐了一點。
開學前那一段空閒的日子,我零零散散地打工,在爸爸家和媽媽家兩邊跑。早餐桌上,我跟爸爸講,今天我要去書店找一本席慕蓉的詩集。爸爸說我的書架上已經有了兩本,我說,裡面沒有收錄一首叫〈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的詩。我要去找有的那本,然後把它買下來。
爸爸說,這首詩的名字好像聽過,是不是也是一首歌。我很興奮爸爸知道這件美妙的事,連忙說對,騰出手來打開YouTube外放。
“爸爸,你知道傲日其愣吧?”我問。
“不知道哦。”爸爸說。
我好像打開藏寶箱一樣說出他特別的名字。沒人知道他是常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歌手,歌聲從很遠很遠的內蒙古草原跨過海岸線傳到赤道上讓我聽見,已經實屬難得。歌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卻不知其名,也不知道他們的模樣。這時一定要讚歎讀者、聽眾和作者、歌者之間的奇妙緣分,時隔很久我才把他們的文字,聲音,和他們的容貌重合在一起。有一種驚喜叫做原來這個聲音就是他;有一種恍惚是詩句和光陰已經一起流轉許多年。歌詞裡“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一句被我篡改——
“我也是大海的孩子啊”
我從小喜歡海,家也離海邊近。小時候常常被爸爸媽媽帶著去野餐,後來跟著爸爸跑步,傍晚時分從家一路跑到海邊,坐在石堤上吹海風看日落。記憶裡海是銀色的,夕陽垂落在海面,好像沾了橙紅色的畫筆插入清水桶一樣暈開。算一算日期,大學開學的日子差不多要到了。和爸爸或者媽媽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機會也變少,更別說兩頭奔波。
時間被對摺起來,拆成兩半,日子過得匆忙。
去書店的路上下起細雨,看著車窗外的街道,赤道的雨天有一股泊油路和泥土混雜在一起的奇特味覺。閉上眼,可以想像傲日其愣和席慕蓉先生的駿馬和草原。
到了書店,我心裡咯噔一下,才四五個架子,被少之又少的中文讀物堆滿。我順著書架看過去,什麼也沒找到,我來得不巧。我繞回書架最前端又找了一遍,依舊無功而返。我有些失落,為一首詩我願意買下一本書,為一句旋律我願意聽完一首歌;為一首詩和一首歌的小圓滿,我願意在小小的書架前幾次徘徊。我要是席慕蓉先生,一定高興壞了——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後會不會也有人為了我寫下的一首詩,在某個地方歡喜和悲傷。
走出書店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買了些吃的就回家收拾行囊,準備第二天到南邊的媽媽家去待上一個月。馬來西亞已經很南邊了,再往南也就慢慢向北。這樣的旅行成為常態已經有一年的光景,這樣的羈旅有一些悲傷,像雨後的街道,像成片的秋草。
慕蓉先生的草原從馬六甲找到居鑾還是撲了個空。一個月後,我提出去吉隆坡的書店走走。老爸說我脫褲子放屁,明明可以網購的東西非要花車油錢。我說不一樣,親手把它帶回家是一種儀式感。又是越過書山,吉隆坡的書店藏書自然更多。書店最左邊是我母語文字的棲息地,我繞開拉丁文的領土,像越過邊境線,越過因地殼運動高高聳起的山脈,越過汪洋和匆匆流逝的時間,來到寫著“文學”牌子的書架旁。
別說草原了,連席慕蓉先生的名字都沒看見,問了店員也撲了空。在書店裡徘徊許久,想走卻還是覺得不甘。恨不得掘地三尺,我又從頭開始用手指一本一本地辨認,來回三四遍,終於在角落找見了僅剩的三本席慕蓉詩集和散文。我翻開目錄,再一次希望落空,還是沒有那首詩。我嘆口氣,隨手翻開那本篇幅不長的散文集,卻誤打誤撞看到了另一個令人興奮的故事,關於草原上聖潔的生靈——馬。我從不知道席慕蓉先生寫過這本書,我也喜歡馬,她筆下的馬健美又自由。她的文字讓我想把靈魂放上馬背,馳騁在草原的深處。時間大把,我坐在書店裡看完,還是付了錢把它帶回家。一併帶回的還有兩本詩集,也是席慕蓉先生筆下關於故鄉的文字。我並沒有白跑一趟。
詩集帶回家後躺在書櫃裡給灰塵鑑賞,相比小時候,這一次留學前的忙碌超出我的想像。小時候什麼都有爸媽處理,我只需要帶著鼻涕和眼淚去面對離家的悲傷。從整理文件,辦簽證,到搶購馬航的包機機票和做PCR,這一次都得自己運籌帷幄。我的學習生活從小比別人特別一些,從9歲的北京,13歲的廣州,17歲的柔佛,到19歲的上海。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正把行李搬上媽媽的車,要跟爸爸講再見。
小時候每次去機場這個時候都在哭,爸爸媽媽會一起把我送到機場。這一次的離別有點不一樣,爸爸媽媽因為離異的關係再也不會一起為我做些什麼了。物是人非很難在這種時刻去傷感,爸爸幫我搬行李上車,媽媽坐在駕駛座,大家都沉默,只有行李箱的輪子在凌晨的路燈下咕嚕嚕地響。行李收拾了一堆,我沒有帶照片,也沒有帶那本我找了很久的關於鄉愁的書,塞得滿滿當當的行李其實很空。我捨不得,又有點生氣,但這一別就是兩三年,我還是在拿上最後一個包的時候跟爸爸講了再見,語氣盡量輕鬆自然一點。我不敢回頭看。
到了機場和媽媽道別,媽媽叫我不要怪她,我沒給她答案。我在一種很奇怪的情緒裡走下電扶梯,海關還是那個海關。我回頭看的時候有些恍惚,好像看到小時候的自己走下去,上面有爸爸媽媽和奶奶一起對我揮手。我應該是有遺憾的,更多的是無奈,學著接受既定事實,這大概是我大學第一課了。
今年似乎很奇妙的,總是走在尋找的路上。從找心儀的大學,找一本喜歡的書,到找一個合適的落腳處。因為學校宿舍裝修的關係,我不得不在外邊租房。到上海結束隔離後和兩個同學一起找房子,遇到的租房中介很細心,打車貴,又怕我們累著,就招呼了他的另外兩個兄弟,一人騎一輛電瓶車拉著我們到處跑。說起來也難忘,一路走走停停躲交警的情節為這段路程增添了詼諧色彩。我們給各自的騎手起外號,載我的中介長得很像某黃姓歌手,另一個像某位網紅,還有一個太沒特點,於是我們叫他租房哥。
租房哥帶著我們看了三四套房子後,我們最後選擇了第一間,算是一見鍾情吧——驀然回首,那房卻在學校旁邊。誰會拒絕一個位於上海最繁華的五角場的、隔壁就是學校的新聞學院的走路三分鐘就到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吶!租房哥幫著我們跟房東砍價,房東人也不錯,房子乾乾淨淨的交到我們手裡,又給我們換這換那,添了新櫥櫃和新床。鄰居是一位上海姨姨和80歲的嬢嬢(上海話的奶奶)。租房哥說他們人特好,這房子的上一個租客和我們同校,遇到封城,在嬢嬢家吃了幾個月的飯。住進去之後每天和嬢嬢打照面,她總是笑眯眯地問:“吃飯了嗎?”“唸書累,要吃飽的呀!”之前其實對上海人印象並不算好,於是有了大學第二課——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我的人生總是充滿戲劇性。
搬家的那天早上,貨車還沒到樓下,大家匆忙把行李推下樓辦好退房手續正要出門,前臺小姐姐突然趕人,叫我們快走。我一頭霧水中看見門口出現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大白”,推門進來說是酒店疑似出現“紅碼人(核酸檢測為陽性者)”,要封控。我看著黃黑相間的警戒線在酒店的出口飄起來,瞬間覺得腦子被挖空,錢包也空,如果核酸紅碼人真的存在,那就是對我這種錢包紅碼人的不公。
前臺小姐姐一副無奈的樣子走了過來,叫我們離開前廳,還幫我們拉行李。走到走廊處拐了個彎,沒有上電梯,而是帶著我們穿過一道小門——那是酒店的側門。
“你們是學生吧?這裡還沒封,你們是24小時綠碼。快走吧,別耽誤開學。”
我一時間想不出任何一句話來感謝她,只能不停地說謝謝。貨車來了,我把行李弄上車後和另外一個同學一路狂奔到地鐵站,抵達出租屋的時候接到車上同學的電話。原來是貨車司機搞事情,把她和11件行李全扔在離房子二三百米的地方。我們找到她,一起把行李搬進房子。我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以一種最省力氣但怪異的姿勢拖著兩個大箱子,揹著包挎著細軟,走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此時腦海中突然萌生一個蠢念頭——我在想,如果有個男朋友就好了。
室友無奈:“你只是累了,需要找個送貨司機。”
我為我的幸運感到不可思議。一切安頓好後,大家一起收拾行李,室友從馬來西亞帶來很多Maggi面,maggi面會保佑每一個馬來西亞的孩子,我希望也會保佑那個和我萍水相逢的前臺姐姐。
傳說中上海的“秋老虎”也不是蓋的,37到20攝氏度的天氣之間相差不到12個小時,那幾天通勤全憑地鐵和兩條腿。天冷加衣靠自己,碩大的行李箱從機場拉到酒店再拉到出租屋靠自己,第一次在舉目無親的地方租房子靠自己,一切靠自己。這麼說其實也不準確,籤租房合同的時候心跳漏半拍,腦海裡浮現爸爸的臉。看到可怕的5位數真可謂是心驚膽戰,也就是那一刻開始我時刻告誡自己,要堅決秉持一張錢撕成兩半花的簡樸品德來度過大學4年。把賬單發給爸爸的時候心裡突然翻湧起鋪天蓋地的愧意,雖然我知道並且也堅定地認為生而養之是為人父母的本職,但我還是在找一個爸爸無條件供我念書的理由。思考了很久,後來我把它歸結於血緣的定數。
滬漂很辛苦,吃了苦就容易想家。我其實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在哪個家。只是有時候打開手機聽音樂,聽到傲日其愣和席慕蓉先生讚美他們的故鄉時我也會忽然恍神。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我會被他們打動。對於對親人和故鄉滿懷熱愛的人,我是有說不上來的尊敬的。傲日其愣的聲線裡藏著來自鄉愁的飽滿,他愛他的草原,就像他的親人和故鄉同樣愛他。這樣的溫暖讓他站在那裡就是一個春天——他讓我想起我的海,想起爸爸和媽媽。
我想我愛海和愛任何一種意義上的家人都是刻進血液的本能。後來熬著時間長大,也就慢慢懂了家人閒坐不是我所能擁有的人生常態,一輩子很長,多的是求不得苦,就像至今沒有找到的那本書。爸媽離異後第一次再去看海,也是出國前的最後一次。心緒複雜,從前種種猶在眼前。隨意拍了幾張照片後,就只是坐在那裡看,如果以後很難和父母分享我的喜憂,海就是我最後的鄉愁。我一廂情願地將這片海擬人,她陪我長大,送我遠走,盼我回家,海浪像老朋友厚實的手,拍在沙灘上也拍在我的肩頭。天色將晚,浪卷著零零散散的貝殼漸漸隱沒。我自作多情地翻譯:連海都有潮汐的起落,何況生活。也許事隔經年,能在回憶裡留有餘溫的,只有一片家鄉的海。有時候想想來人世間一趟,就像為了一首詩找一本書,為一紙文憑從南到北,忙忙碌碌。想要的也許找不到,但也不至於兩手空空地離開。
上海的深秋真冷,匆匆住筆就鑽進被窩裡昏昏睡去。次日去公安局辦理居留證件,警察仔細地問著我的名字,問我從哪來。我掏出一堆證件來說明我是誰。我有兩個名字,我的家鄉在有海的地方——我當然沒這樣跟他講。國名和我的姓名印在一起的紅色的小小的護照,握在手裡有莫名的心安。
回出租屋的時候雨大了起來,雨點掉進河裡的瞬間也跟著浪潮流動翻湧,黃浦江穿過的這座大城市暫時屬於我。
除了此心安處,如果百川東入海,我還想起席慕蓉的詩來——
“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快問快答/
1. 當下最喜歡的三位作家是誰?
餘華,蔣勳,余光中
2. 當下最想推薦給大家哪三本書?
《紅樓夢》
《小婦人》
《白鹿原》
3. 你覺得“文學”是……
我覺得文學是感性的,理性的,唯美的,真實的,激昂的,平淡的,高貴的,卑微的,有所求但可以為它一無所求的,一件很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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