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还说,张国荣很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朋友,有一次上他家吃饭,林夕看见一个牙签盒真别致,随手一按,一支牙签就弹跳出来,他看着好玩,多玩了几下,张国荣就把那牙签盒抓起来塞进他手里,你喜欢就送给你。而林夕还说,往后不管搬到哪里,他将来的家,一定要有个地方可以安置张国荣送给他的一盏灯,而那灯的美,不是因为设计,而是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牢牢地记,当时林夕在张国荣的家里望着那盏灯望了好久好久,他喜欢那灯下的光晕,喜欢被晕开的安全感包围,没想到这一切被张国荣看进了眼里,把灯送给他的时候张国荣还说,昨晚我梦见这灯对我说,它想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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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焦虑的人应该都不喜欢黄昏——不喜欢欲坠未坠的夕阳。不喜欢成群结队的乌鸦哇地一声,呱噪着划过渗出血丝的天空。不喜欢黑夜罩下来之前的惶恐。而且,就算已经望断了天涯,心里面还是沉沉地,悬挂着一个千帆过尽的未归人——尤其是林夕。林夕通常不会去应答在黄昏按响的门铃,他对黄昏有一盒火柴般的焦虑,足够烧焦他自己。
林夕说过,焦虑症发作的时候,好几次都是黄昏,他坐进注满水的浴缸,然后浴缸的水开始沸腾,很快的,整缸的水转换成比午夜还深的蓝,而那些他饲养过的鲤鱼们突然钻进浴缸不停跳跃,鱼身上仿若装了一支灯管,把鱼肚子照得清透明亮,然后林夕恶狠狠地对自己笑了笑,并且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一滑、再一滑——有好几次,就差那么一点点,林夕就差点将自己整个人滑进浴缸底,久久、久久都不想再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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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夕爷填了一首词叫〈黑择明〉,歌词明显有点焦灼,但歌曲却被处理得轻松写意,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这首歌,拉一把正在彷徨中的人,一定要他们在黑暗笼罩下来之前抓住一束光——甚至我听说,录音前林夕望着陈奕迅,眼神有着命令与苛求,他对陈奕迅说,这不是情歌,但你要唱得比情歌更走心更温柔,要告诉那些对自己磨刀霍霍的人,既然浮生如游戏,既然谁都预先读过死亡的笔记,不如操练着战机,和生命玩一玩推理,谁输谁赢,其实谁也说不定,林夕要传达的其实只有那一句,“死亡迟早都找你,切勿凭自己”——而一个人的一念之间与一线之隔,有时候,真的是因为一首歌的其中一句。
和张国荣只是伙伴,彼此相互陪伴
后来吧,听林夕七拼八凑地谈起Leslie,他俩之间的熟悉,其实并没有到知己的境地,但不知怎么的,林夕对张国荣的偏心,张国荣对林夕的爱护,总让我感受到青蛇与白蛇之间,因为同舟共济,所以格外惺惺相惜,而他们的彼此依赖和彼此信赖,并不只是因为林夕看到的张国荣就好像看到他自己,而是他知道张国荣的脆弱,是因为看不透人世间所有的美丽和甜蜜,原来都裹在了一层叫“无常”的衣膜,薄如蝉翼,一戳即破,所以才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必须去承受忧郁症的折磨,所以才会问,我这一生人没做过任何坏事,为何结果竟会是这样?
就连林夕,也是在张国荣走后好几年,才慢慢的慢慢的,摸着悬崖边的岩石,心神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他甚至说,那一阵子,他积极得近乎急躁地到处托人找寻和张国荣同一座大厦的单位,他说,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哥哥没有走太远,他只是出国旅行或出国拍戏去了,我们迟早会在大厦里头碰上面的——怀念有许多方式,潜入故人住过的地方,拷贝故人生活过的方式,也是其中一种。
而且林夕还说,张国荣很喜欢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朋友,有一次上他家吃饭,林夕看见一个牙签盒真别致,随手一按,一支牙签就弹跳出来,他看着好玩,多玩了几下,张国荣就把那牙签盒抓起来塞进他手里,你喜欢就送给你。而林夕还说,往后不管搬到哪里,他将来的家,一定要有个地方可以安置张国荣送给他的一盏灯,而那灯的美,不是因为设计,而是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牢牢地记,当时林夕在张国荣的家里望着那盏灯望了好久好久,他喜欢那灯下的光晕,喜欢被晕开的安全感包围,没想到这一切被张国荣看进了眼里,把灯送给他的时候张国荣还说,昨晚我梦见这灯对我说,它想跟着你。
很多时候,林夕就像一个裁缝,壮阔张国荣的胸膛,挺拔张国荣的腰身,度身定制适合张国荣的歌服,在歌词里裁剪张国荣的过去,替他缝进不一样的泡沫,也替他缝进不一样的烟火,而这么温良地穿透一个人,并且必要的时候挺身站在他面前替他拂扫灰尘,这一种交往,说贴心反而俗气,但真的远比知己还要幽玄还要深邃,虽然林夕只肯谦虚地回应,他和张国荣只是伙伴,彼此相互陪伴,走过一段往后再也走不回的路。
歌者的遺物整理師,替他们断舍离
写词的人,都比较抵得住感情的伤,并且有点像鲁班之所以发明锯,是因为曾经被草叶拉伤——如果没有在感情上卧薪尝胆破釜沉舟,没有挨过往灵魂的额头狠狠劈过来的连环刀数,又怎么能够写出先捅破写词人的心,再穿透唱歌人的魂的嘶喊与泣诉?而情歌不都告诉了我们吗,伤痛始终比甜蜜更容易拨动心底的旋律。而林夕写词,就好像熟练的管风琴手,已经摸透琴键和踏板的位置,什么样的情歌,写给什么样的歌手,甚至可以免签证地在他们的感情世界里起飞和降落。倘若林夕没有以身试法,在得不到的爱情里粉身碎骨,我们又如何依循词句穿针的线索,找到掌心有颗痣的主人?像一只猫的忧郁,悄悄在它翘得老高的尾巴上,植入伤痛的晶片,并且只肯在靠近它喜欢和它认为可以相信的人的时候,把尾巴贴过去,在手掌的摩挲之中,让懂得读它的主人,尝试翻译它情伤的字义。
我喜欢林夕的词,是喜欢他懂得用“空”来营造歌词里的“幽”,而且林夕的情歌,从来没有李宗盛在歌词里偶尔会苦口婆心提点你仔细思量爱情带给你的人生领悟,而是就好像我到现在依然倾心的,“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从来没因果,一百年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总是在想,如果爱情是我们像唐僧那样,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准备到西天取的那一部经,那么林夕的情歌就是一路上的滂沱大雨,反而更让我们要坚持去揭开那因果。尤其林夕把〈百年孤寂〉的空旷,在王菲猖狂的鼻咽振鸣的歌声和爵士鼓挑衅木吉他的音乐里,彻彻底底地再魔幻一次。而编曲的迷幻,加上歌词犹如佛偈般清明而深远,组合起来就是林夕的爱情寓言,林夕的歌词,有时候像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嗅到草叶烧成灰烬余烟袅绕的味道,荒凉而凄惶,也有时候,像空气中撒满了盐,仿佛尝得到忧伤的咸味,你以为应该很靠近海了,但其实不是,其实还没有。
而且林夕修佛,歌词里边偶尔闪现的电光幻影,有他开始懂得放下的我执,也有他逐渐明心的证悟。就好像李宗盛还没越过山丘之前写的歌,几乎都是在爱情里挣不脱的轮回,每一次转过身之后不禁嚎啕大哭的是他,每一回面对面之际装作心如止水的也是他。
至于林夕,林夕歌词里的飘渺,是他的文字般若,也是他向我们开示的凤凰涅槃——但涅槃在佛教经义,是极慎重的一个词,有圆满解脱,也有不生不灭的意思,因此每次写了暗藏佛偈的歌词,杨千嬅第一个吵着说她完全不明白个中意思,王菲则抿着嘴不发一言,似有所悟,然后林夕就说,别问这么多,去录去唱就对了,将来有一天机缘到了,你就会明白的——就好像有些人一听到某首情歌就一定忍不住别过头,因为那歌词犹如万箭穿心,让听的人禁不住蹲下来嚎啕大哭。其实听歌的人哭的,不是歌词里的意境,而是他曾经沧海的经历,以及他没有后来的后来,因为最温柔的歌词,往往最锋利。
而比较意外的是,林夕比我想像中能言善道,也比我想像中的长袖善舞,除了张国荣,他最疼的还有王菲陈奕迅,最钦佩的有刘德华,还有曾经一度最深得他心的杨千嬅,他总是在这些天王天后的感情世界里来去自如,欢喜他们的欢喜,也叹息他们的叹息——而王菲总是说得最少的那一个,她对歌词的态度,其实和她处理感情的模式十分相似,要的只是意境,而不是实景。王菲基本上大而化之,什么都无所谓,林夕打个电话给她说,某首歌某句歌词他想再改两个字,王菲马上说,不改了不改了,都录完了还改啥呢?对照之下,林忆莲似乎是最挑剔最不容易服侍的一个,她可以一首歌词要林夕改8次而面不改色,每一句都仔细斟酌,每一个画面都来回推敲,而且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有一次她对林夕说,那一段应该要有点带黄色的画面感,林夕问她,是不是近黄昏的感觉,她摇摇头,未必,还没到黄昏那种懒洋洋,但那黄色一定要抓得准,才唱得出那种感觉,林夕听了,整个人差点崩溃下来。林夕是阴柔的,但他的阴柔,在一定程度上是职业需要,他自己也承认,他为男歌手填的词,总是比较阴柔,也总是比较偏向女人的角度,幽微细致,而且只有在爱情里耽溺自虐,把笔尖暗暗刺进掌心里,才刻画得出那走不出来的兜转与迂回。
我常觉得,写词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歌者的遗物整理师,不同的只是,写词人整理的,多半是感情的遗物,该丢的不留,该留的珍重,把不必要的枝节删去,留下故事的爽利——爱过一个人而囤积下来的回忆,其实都是遗物,我们偶尔对着别人的遗物,唤醒自己的领悟。而林夕最拿手的我们都知道,专门把属于别人的心借来寄托,结果却变成了我们的心魔,而所有颓靡过我们的美丽的歌词,谁说不是末路穷途的文学的分歧,谁说不是柳暗花明的文字的激流?至少它们都流行过,都被感动过,也都破格翻腾过,更都词简意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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