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18年這是第一次送走一位親人。
唸佛經的師傅喃喃自語,靈堂前香菸嫋嫋,還有那張燦爛的黑白照擺在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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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炎熱的夜幕,熱帶風夾帶著西天的悲咒吹亂了很多人,很多事;而我的碎髮在風中凌亂,忽地想起那位長輩也曾有著一頭茂密的黑髮。
基因。他說這是家族基因。
整個家族就沒有禿頭的人。直到他破了先例。
那個晌午同樣炎熱,同樣炙熱的驕陽烘乾了過去一個又一個的老日子,一篇又一篇的舊回憶。我想起去了趟老人之家看大姑丈的那天,看了眼還停留在人世,尚存一絲念想的大姑丈;而後再停放在太平間的大姑丈。
我看著他瘦弱的身軀,彷彿聽得見他那孱弱的心跳。
咚……咚……咚……
像祖母家那殘舊,降速的時鐘。祖母換了幾批電池,依舊阻止不了時鐘的疲憊,就像大姑丈換了幾批藥物也依舊阻止不了他父母要帶他飛到天上的決心。
我幾乎認不出這人是當年性格溫和,積極樂觀的長輩。
但此時的他不再蒼老。我看到的是一種生命力的澎湃、一種鳳凰即將涅槃的浴火重生、一種否極泰來的尾巴,我知道他即將重獲新生。因為他相信因、相信果、相信輪迴,於是就有了一場又一場的新生降臨,一幕又一幕的似曾相似。他知道人是為了走馬觀花地來到世上,然後再赤裸地以最初的形態迴歸最初降臨的地方,終究帶不走什麼去輪迴,就像什麼也沒有帶來地發出第一下哭聲一樣。
所以大姑丈也理所應當地帶不走他的回憶,因而記不清我和他曾經也在紅塵有過一段羈絆。
看,他已經完全地把我遺忘。我想他唯一記得的也許就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想起的,已早早躺在土裡的故人。即便是一生所愛的妻兒,大抵也早早忘懷。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癱睡在床上,並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因為我知道他再也沒有必要曉得了。
大姑丈口中在喃喃自語,就像幾個月後超度他的師傅,不斷說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他的回憶裡沒有我,我的回憶裡亦沒有他。只有一些斷斷續續的記憶零片散落在腦海裡的各個角落,刻意想起時不會浮現,只有在未來的某個瞬間突然蹦出腦袋說:“啊,這似曾相識的一幕。”
那天在老人院裡似曾相識的一幕啊,我快要不記得了。
當年我也曾跟著大姑丈去了趟老人院看他母親,我的不知該如何稱呼的長輩。我不知他帶上我的目的何在,畢竟我和這位長輩的初次遇見,就是她將走之時。他的母親跟他一樣癱瘓在床上喃喃自語,說著一些晦澀難懂的語句。他也在對著他的母親不停地用福建話說一些我同樣聽不懂的話語。
這位病重的老婦沒有認出她的兒子,就像她兒子10年後沒有認出他的侄子一樣。
事後,我跟著大姑丈去了附近的佛寺上香,那煙霧繚繞的前廳也模糊了許多細節。我看著大姑丈拿著大把細長,暗紅色的香在佛前的油燈點燃,灰白的香菸緩緩升騰,彷彿要升到那遙遠的西天似的,把我嗆得不淺,眼角也莫名變得刺痛而溼潤。大姑丈只將3根香遞給年幼的我,手中緊握著一大把。他閉上眼睛,虔誠地在香爐前將香舉高,對著佛像不斷拱手行禮。
我想他是有點私心的吧,他大概是想拿著更多的香,祈更多的願。只是我後來才知道,上香的數目和夢想成真的概率是不會劃上等號的,因為很多事情註定要發生,誰都阻止不了。
當年的香菸一直飄蕩到過去,今天,未來。
我在老人之家只是默默地當一名旁觀者,看著病重的大姑丈如何像他當年的母親一樣,經歷一場輪迴的準備。他不再具有行動之便,大姑也因無力照看,強忍內心的絞痛把他送到這裡,讓這裡的護工替他洗澡,餵飯,說話。大姑丈神智不清,迷糊間又被鑽心的痛苦折磨到翻來覆去,只是再也沒有人可以替他分擔痛苦,唯有他一個需要走過這些苦難。
他先前注射的嗎啡已起不到任何止痛效果了,就像祖母換掉的那些無用的電池一樣。
電池不是永動機,化療的藥物也不是永恆的生命之露。我知道大姑丈的心跳終究要跟那老鐘錶一樣停止跳動。
期間他曾猛然抓住我的手,我以為他或許是迴光返照了,有些慌亂,事後才發現他早已失禁。我叫來女護工幫忙清理,聽她說每當這個時候,大姑丈都會抓住身邊人的手。
我才知道原來他把侄子當成了養老院的護工。
心酸之意如水霧般向我瀰漫開來。於是我像當年他跟他母親說話般跟他說話,只不過我用的是粵語,而且我並沒有滔滔不絕。並非我不想那麼做,而是我無法那樣做,我想不出我和他之間太多的共同回憶。上一次會面是在農曆新年,上上次也是,上上上次如是。見面的次數變少,說的話至多也是客氣寒暄,再也沒有隻有我倆單獨出去的機會了。大姑丈給我的印象始終是那個樂呵呵,經常傻笑的溫和形象。只是當我回想起我倆的相處歲月,總是會伴隨著一層白色的霧,迷濛間遮掩住很多記憶的角落。我想那應該是當年佛寺裡的煙吧。
當天我就像10年前幼小的自己一樣,去到同樣的佛寺上香。只是我沒有侄子,也沒有人相伴。
剛離去的靈魂會四處飄蕩
時間的齒輪又在轉動,一切的一切彷彿又再開始,結束;結束,開始,永不停止。人生是個環。
我才發現原來燒香是需要用錢的,可能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也可能是近年來才如此。我拿著相同數量的香在佛像膜拜了一會兒,就把香插在香爐上了。我不相信奇蹟的出現,就像10年前大姑丈的母親也沒有奇蹟般地康復一樣。佛寺裡的佛像沉重而莊嚴,也不乏前來膜拜之人,而真正能夠還願的人又有多少?
我想我燒的這3支香也許能算作一種念想和寄託吧。
那天的爐煙嫋嫋一路升騰到今天的靈臺前。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拂。
師傅唸的經我只聽得懂這句。大姑和表哥表姐圍坐一圈,口中亦喃喃自語。我在一旁似往常般當作一名旁觀者,默默地在相框外遙望相片裡的人。
大姑丈的黑白照笑得慈眉善目,聽說是在兒子大學畢業時順道拍的單人照。照片外圍著一圈白色的不知名的花圈,相框亮著明晃晃的黃燈,竟也有些閃耀。
大姑沒有哭,表哥表姐沒有哭,父親沒有哭,祖母沒有哭,我也沒哭。倒是剛結束輪迴5年的表弟卻哭得撕心裂肺,稚嫩的嗓音帶著點沙啞一遍遍地哭喪著:“姑丈,姑丈啊!”
他對大姑丈的記憶封頂只有5年多,感觸卻如此之深。該說他不幸嗎?5歲就經歷了一場長輩的輪迴。該說他幸運嗎?過了段時間,這件事便會在他心裡煙消雲散,因為相處時間的短暫,他這位大姑丈的飛天,並沒有在他心裡留下似其他成年人心裡所遺留的傷疤。
事實上,這位大姑丈的離去也沒有在我心裡掀起太大的波瀾,因為我不曉得這位長輩的一生,我不知他是否歷經人間疾苦,抑或一帆風順地走過生命的所有路口。只是我看著現場所有人不外放的情緒,我知道他的一生或許都在行善,因為他的信仰,不允許他做出任何罪大惡極的鄙事。
大姑丈不曾對我有恩,也不曾愧對我,我亦如是。他對我唯一的影響就是他的虔誠,即使我從不信這些,但很多宗教的道理,是通用的。
所以人是以什麼姿態而活,就該以什麼姿態而死。我對此堅信不疑。
我最後一次地為這位長輩上香,最後一次深深地凝望著他的容顏,因為我沒有他的相片,我知道不久後我會將之放在心裡最深處,很長一段時間地遺忘。
突然想起昨日極其戲劇性地在火車月臺上回眸時好似看見了大姑丈,但那是年輕時的他,即便不曾目睹他未蒼老的容顏,但我知道那就是他。我沒有覺得詭異或驚奇,只是平淡地透過火車的窗戶和這個人相望;他戴著神似大姑丈的棕色眼鏡直勾勾地看著我,我不感瘮人,只感惘然,因為大姑丈生前一直莫名地堅信我的家族流淌著的是佛的血脈。
祖母說這其實很正常,因為剛離去的靈魂會四處飄蕩,飄蕩去斷腸之處,看看留在這個世界的念想後才真正地離去。
我沒想過我可能會是大姑丈的念想之一,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我身為最遲歸家的後輩,大姑丈大抵是想看看他這位侄子的路途是否順利吧。遺憾的是我和他的回憶逐漸串不成一條線,所有的曾經似神廟裡的煙一樣飄渺,慢慢變得無影無蹤。
我知道這叫緣盡,我想他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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