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有兩朵花。一朵菊花,總揹著月光,而另一朵則是桂花,那是一爿明亮的月色(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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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時,家婆已是70高齡的老人家。我認定洗手做羹湯、照顧老人家是媳婦責任,但家婆當年身體硬朗愛勞動,還能爬樹修枝扛水澆灌她喜愛的花草果樹,完全不需旁人操心協助,對我這笨手笨腳的新媳婦更是要求不多。
婚後,與家婆於新村老厝同住兩年有餘,因彼此歲數差距大,我心裡幾乎都跟著家中小輩一起喚她婆婆,像小孫子那樣跟她撒嬌,說說家常笑話,度過許多美好的炎炎午後。家門一旁的紅毛丹樹茂密得很,會篩下許多細碎金光,讓老黃狗舒服地趴在藤椅邊偷聽我們聊天。
家婆看似平凡庸碌村姑一名,卻有了不得的語言天分,新村各路人馬之方言巫語,皆能隨手拈來,應對自如。樹上酸果落入婆婆的手,就變作酸甜小食;丟棄路旁的鐵皮敲敲打打,即成實用刨具。家婆惜物愛物,甚至愛與物對話胡謅的有趣日常,收集到我眼中,都成了可愛純真女孩的小小手札,盡是簡樸野趣!
家婆雖一分一毫皆看得比牛車輪還大,卻也是半輩子生活貧苦煎熬養成的執念。但我想,她其實更看重的是自己,而非那些五分一毛。家婆常會怨,怨她的老阿母當年偏愛姐姐長得白皙漂亮,嫌惡自己又黑又矮又醜。也許,家婆省吃儉用盡全力為家人辛勤勞作,就是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她大小家務全扛下,賺錢養家皆包攬,凌晨3時起床,踩著老鐵馬入林割膠收膠,扒兩口冷飯,繼續洗膠桶、縫麻袋,忙至日頭落山再處理家中老小,週而復始。
家婆曾雙眼閃光提起往事:“別人都說割膠的窮人,要怎麼讓孩子讀大冊做大事?要我痴人免做夢,”她嘆口氣卻驕傲地繼續說:“一毛半分的存咯,我就養出了厝裡第一個戴四方帽的!”說畢眯眼笑得很開懷。
我沉醉在她臉上欣慰的縱橫皺紋間,也微笑著不斷點頭,再點頭。一再複述的泛黃回憶像膠林裡點點的煤油頭燈,閃爍著生命的內在價值與希望。
給兒孫最好的教育,讓家人三餐有繼平安健康,家婆從沒放棄過如此微小卻重大的夢想,並,努力實現夢想。
我和家婆的關係簡單明亮
我和先生決定自組小家庭而遷出老厝那天,家婆沒說話。看我們搬著大小行李走出家門口,她的眼淚才忍不住悄悄落下。不就五、六公里,先生答應她常回老厝,然而家婆或許心知肚明,說不遠不遠,漸漸也就遠了。
我總為此覺得對她不住。忙碌生活是殘酷的劊子手,鐵了心一小刀一小刀的劃,漸漸就離斷了過去朝夕相處的親密溫度。
行管期間,彼此彷彿離得更遠,家婆的記憶開始遊蕩在現實與虛幻間,通身的疼痛與不良於行,讓她感覺生無可戀,死無可嘆。
行管鬆動後,我回老厝看望。家婆看著我劈頭就認真詢問起來:“我老阿母住在你家可好?她為什麼不來看我?”我愣住,看一旁孫子使起眼色,立即順應:“阿母好吃好睡,只是外面到處是病毒很可怕,阿母不可以隨便出門的。”家婆聽罷笑問:“那你怎麼可以出門?”
欸,邏輯還真清晰!
可才一會兒功夫,不知又停駐到哪個年月時序,她開始埋怨起阿爸最近常深夜不歸愛上賭桌,家用不給,投訴家中女傭偷她的小衣物,還與一群姐妹藏匿房中通宵吃喝玩鬧。有時,家婆會恍惚看著面前的我,客氣問道:“小姐,你結婚了嗎?生了幾個娃?”有時又清醒過來忽然知道我是誰,頑皮地說:“我快要死了,會變成鬼,你怕不怕?”我會很高興馬上回:“不怕,婆婆鬼會保佑我,一點都不怕!”這樣的對話都是曇花,現一秒就轉入另一個時空。
記憶被吞噬進黑洞核心,啃食得只剩渣子,總飄來飄去無以為繼。我只能邊聽她轉換著華巫方言,說著那如流行韓劇般來回穿越不同時空的老故事,一邊幫她揉著常年痠痛的腰背和肩頸。有時,也會在手心倒了橄欖油,搓熱,給家婆的雙手雙腳,還有那可愛皺皺的臉按摩,讓她熱乎乎的感覺有人在。家婆說舒服,我就不停揉,想把溫暖都揉進彼此記憶中,讓遺忘不那麼令人心痛。
失智的老人家在生命盡頭會帶著所有記憶離開嗎?能不能,不要忘了我們?如果人與人,代與代最初心的其中一種凝視,是要一次次去撫摸那快朽化的身體,感覺身體的溫度,聽她笑聽她哭,那,這就是我的功課了。
我和家婆的關係簡單明亮,像每年八月十五的幸福圓月,適合提燈品茶香,在蠟燭搖晃跳動的燈影裡剝開酸甜的柚子你一瓣我一瓣,一同抬頭賞秋月。
最後一箇中秋,婆婆已無法多說話,食量驟減,常陷入沉睡中。那天,知道子子孫孫都回老家,婆婆掙扎著坐上輪椅,出來看月亮。她的手指在空中虛晃著,好像在說:看,有月亮。
抬頭望月,無論明月浩蕩或暗沉,何嘗不都是一種美?
婆婆,一路走好,在我們心裡,您是永遠的桂花香。
*注1:母親名字裡有菊,家婆名字有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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