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彎曲磚塊拼湊而成的人行道,像條蛇盤虯在校門口與行人天橋之間,一踏上就不自覺地用腳板丈量,一個磚塊正好一步。15年了,升上國中的那年,彷彿一夜之間鑽出了這條路,把國中以前記憶的黃泥都埋在它腹下。
數著腳下的磚塊,國中那幾年根本也沒數清,只是日復一日地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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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了。
印度守衛摘下墨鏡瞪大雙眼,氣勢洶洶地拿出登記板。她硬生生地寫上了探訪老師的馬來大字,在這個學校假日的午後,連貓都躲在食堂凳子下睡懶覺的午後。
他還是讓她進來了,畢竟沒有人會去看登記板上到底寫了什麼,就好像15年前的馬來守衛其實是個聾子,也沒人介意。
集會的廣場還是立著那三根蒼老的旗杆,國旗州旗校旗,未曾見過它們迎風而立的樣子。她曾在雨中陪過它們一陣,一起垂頭喪氣,一起任雨水滑過髮梢滴落腳尖。濺起的泥濘把她的鞋,那麼純淨潔白的校鞋,染成了泥沼一般的黑洞,誘導她的眼神 焦點陷入後深深地往下扯,一直扯到她的脖子形成了鞠躬的彎度,一直到她再也看不見天空的藍。
沿著記憶的走道,爬上了三層樓第一間教室,桌椅黑板玻璃窗都換了,連門的木框也換了。把背靠在門框上,她隨手拿了粉筆壓在頭頂部分在門框劃上記號。當女孩們都把身高定格,她卻還在與男孩們在門框邊糾纏,密密麻麻的記號一直糾纏到所有歡笑突然卡在喉間的那一瞬。無聲的後來,只有在進出教室時,她才與那些密密麻 麻的回憶擦肩。
往四層的階梯,那裡有她彎曲的背影。她坐在轉角內側的階梯,靠著牆。碰上科學老師上性教育課時,這裡就是最寧靜的避風港。抬起頭,摸了摸喉間突起的那塊軟骨,這東西還真讓她吃過不少苦頭。
亞當的蘋果。
穆斯林老師用英文說起這個字眼時總有些含糊,可每次生理健康課時談起男女的生理構造總愛提起這個。或許是為了避忌乳房和睪丸、陰道和陽具的字眼,只要提起類似的字眼,敏感的青春期男女都會像被一百根羽毛搔癢腳板般的大笑,笑得呲牙咧嘴。彷彿這些器官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又似乎這些器官突然從老師的嘴裡爬出來逗得他們必須大笑的樣子。
“有些人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知道!阿瓜!”
噗哧,忍不住笑了。她笑的是前排的胖子笑得全身的肥肉像海浪般波動,塑料椅的四根腳往外彎曲,隨時就要把胖子摔成肉餅。身邊的笑聲也漸漸朝著她的目光聚光,胖子聳動的雙肩卻漸漸往胸前枯萎。
“是變性人,很多變性人都很像女人,但是我們可以通過亞當的蘋果來分辨他 們。”
笑聲卡在喉間,她下意識嚥了咽口水,用手托住下巴。自從初經來了之後,身高就不斷拉長,和其他女孩相比,她看起來就像個發育中的男孩。最近,喉間好像又多了塊突起的東西,連她自己也開始懷疑那是不是亞當的蘋果。
“看看你們身邊的女生,如果有亞當的蘋果,那她可能是個他哦!”
老師自以為幽默的笑聲讓她作嘔,身邊的人紛紛互相檢查,她忍不住轉身離開,尖叫卻貫穿了耳膜。
“Yerr! 你有亞當的蘋果!”
鄙夷的眼神淹沒了她的慌張。
“你是阿瓜,好惡心啊!”
慌張地低下頭,喉間的軟骨突然鋒利得刺向胸口。她也覺得阿瓜好惡心。學校 附近的公園就有一個長髮濃妝的印度阿瓜,經常穿著緊身上衣和超短裙坐在鞦韆上抽菸,寬大的肩膀露出黑色的內衣肩帶,交疊的小腿卻都是濃密的捲毛。只要阿瓜出現,周圍的小孩都會像看見妖怪般逃竄,大家都說阿瓜身上有毒有病,是心理變態。幾個大膽的小孩用橡皮筋和小石子“偷襲”他,後來她也加入了“戰隊”撿石子,石子越撿越大越多,打得他越痛越過癮。當時撿的石子都如雨般打在了自己身上。
好惡心,好痛。
不管走到哪裡,彷彿都有一盞聚光燈打在她的喉間,就連食堂的貓、樹下的麻雀甚至溝渠的青蛙都在嘲笑她。每個夜晚都撫摸著喉管上那顆腫塊失眠,用冰塊敷用熱水燙用針刺在脖子上,那顆魔鬼般的腫塊如影隨形。可如影隨形的不只是那腫塊,還有無時無刻都在重播的現實夢魘。體育課換體育服時,好幾次男生拖拉著她進男廁。 掙扎著逃進女廁,大家異樣的目光伴隨著莫名的嬉笑彷彿她是從水管裡鑽出來的大便蟲。什麼時候開始,她索性不換體育服,每星期兩次的體育課風雨不改地到集會廣場罰站,陪著那三根蒼老的旗杆垂頭喪氣,再也不願意抬起頭來。
拍拍屁股上的灰塵,抬頭看見幾片落葉隨著陽光流洩而進,沿著走廊走到最後一道門,裡面緊鎖著的是承載指紋的記憶,一頁頁的故事都是她低頭的囈語。她輕輕敲打百葉窗,鬆動的支架露出縫隙,小心翼翼地在玻璃葉面上使力,喀喇一聲,回憶被割成梯形倒在灰色的書架上。
右搭左,由內往外翻,繞個圈,塞進去。捏了捏紅色領帶的鼻子,多少遮掩了脖子的一部分,若是能像馬來女同學戴上頭巾就更好了。她換上半截的藍裙,別上了紅色名牌,在圖書館裡靠著長長的手和長長的腳安靜地整理書架,沉默地過日子。她修長的手指經常遊移在它們之間,在故事與故事之間迴盪,總比在人與人之間糾纏來得愜意。
但那種愜意不是如此輕易,課間休息總是不得安寧,到圖書館補眠的、成群結黨溜達的、談情說愛的。館內窸窣笑聲像是暗夜的老鼠東西竄流,極細卻像死纏著的蜘蛛網,甩也甩不掉。第三頂風扇正下方,是一批常客的老地方,那群漂亮的女孩或做作業或複習,更多時候低聲談論一些八卦。那個肥婆的肚子比胸還大、那個誰的頭髮卷得像快熟面、那個誰臉上的青春痘如果一起爆炸可以炸掉整個學校。閒話像風,輕易刮進她耳裡。她伏進桌上的書堆裡,書與書之間的縫隙透出那 女孩的明眸皓齒。若有選擇,誰不願意天生麗質?那幸運的女孩,大概無法體會人生中那麼多沒有選擇的無可奈何。
“如果我長得像她這樣不男不女,我甘願去死…… ”
那看起來如此甜蜜的雙唇突然冒出了一把刀。她一怔,索性閉上雙眼裝睡。窸窣的流言依舊像風颳進她的耳裡,風裡帶著針般的細雨紮在她滿是瘡痍的心。
“她這種天生的阿瓜,不知道下面有沒有男孩子的那個哦?”壓低的笑聲和尖叫在館內迴盪,憤怒的淚水堵在喉間上下滑動的軟骨,她卻只能繼續把自己埋在只有自己看不見的地方。
沒有勇氣的人信仰沉默。堅信沉默會讓一切過去。
目光隨著書架一列列往前,已經找不到褐色的櫃檯,電腦熒幕露出扁平的後腦勺,可想而知再也沒有人會低頭在抽屜尋找一疊疊的借書卡,也沒有一本本厚厚的借還書證明,就更不用管理員到班上追繳逾期的欠費了。每個月的會議,老師都會讓管理員輪流到各班級追討逾期的欠費,唯獨她只願意在館內值班。低著檢查一本本被歸還的書,將破爛的部分用透明膠紙粘好,把受潮的部分一頁頁分開晾乾,破舊的書皮也得重新包裝。一整個下午,窗外的籃球場充斥著青春的響聲,只有天花板上吱吱呀呀的風扇撩著她耳邊細細的鬢毛。
沉默會讓時間過去。
輕輕合上百葉窗,俯身倚在欄牆上。左方連接的建築,二層以下都是教師的辦公室,不算寬的一條走廊,是學校的犯人區,經常一字排開站著不同班級的“壞學生”。忘了帶課本、不交作業、惡作劇、逃課、遲到、吵鬧,都乖乖站在走廊前承受眾人的目光。實際上,真正的壞學生可從來不曾出現在那走廊。
輔導室裡特別安靜,厚重的雙眼皮溫柔地望著她,指著桌上的考勤記錄上偶爾間隔一連幾天的圈圈,期待她給出合理的解釋。掌心的汗染溼了淺藍色的裙角,心中掂量著回答。救救我!微張的唇無聲。抬起頭,實話被喉間的軟骨硬生生嚥下。
“老師,我最近…… 生病。”
點了點頭,毫不懷疑的圓珠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下記錄,和句號。
當年的輔導室,已佈滿塵埃。沿著走廊直到盡頭,一隻懶貓在食堂的椅子下打盹。木製長桌長凳都換成了一套式方形桌圓形椅,旁邊的禮堂是畢業那年蓋好的。
畢業那年,生活變得安穩寧靜。同學們忙著準備考試、準備畢業旅行、準備與他們美好的青春告別。禮堂與食堂之間的老樹,掛上了滿滿的紙條,都是大家的畢業願望。她的桌上也放著彩繩繫著的紙條,擱了好幾天,她在無人的傍晚爬上大樹,將紙條掛在老樹內裡的樹幹,夕陽的餘輝閃耀著她緊握的雙拳。
“永遠離開”
緩緩走向原來的大樹,如今只剩下一圈圈的年輪。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砍掉的, 正如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決定回來了。拿出包包裡的紙條,她小心翼翼地撿了一顆石頭把紙條壓在年輪的中心。撫了撫脖子,她在風中攤開充滿皺褶的青春,趁著夕陽到來以前道別了已如流沙靜逝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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