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身上披條毯子,端身正坐。門外的陽光正好,側映著他的白色鬚眉,形成線條剛健的剪影。
我一向愛聽人講故事,奈何巴基斯坦北部的深秋氣候乾燥,忽寒忽熱,這一下感冒,只覺得身子是虛的,頭殼裹著一層漿糊。於是,我乾脆不去聽他濃重的口音,只把全身的毛孔輕輕打開,舒展感知的觸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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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鋪著一條鮮豔的地毯,案上供著一張蓮花生大士的像,一支藏香嫋嫋地燃著,甜香膩鼻。如果不是這一段旅程太過遙遠,我還誤以為自己還沒有走出喜馬拉雅山區,滯留在尼泊爾的某戶人家。
然而,這裡是巴基斯坦的西北。一路行過,白色的石灘上,冰藍色的斯瓦特河淺淺地流過。沿途連綿無盡的興都庫什山脈,赤色的山巒皺摺有如沖天的火焰──這不就是《西遊記》裡唐僧遇險的火焰山嗎?了不得,歷史上的玄奘大師還真的來過這裡。
千年之前,這裡被稱為“芳香國 Gandhara”,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僧侶,就這樣來來往往,我們不過是沿著前人的足跡而來。當歲月風霜淘卻了一切,王族的宮殿、權貴的豪宅都已湮沒不見了,昔日的佛塔、僧院卻奇蹟般保存下來,還有一尊尊精美無比的石雕佛像,而我們就這樣帶著一點獵奇的心理,在這個伊斯蘭的國度裡尋覓佛跡。
這是一個奇妙的旅程。
每到一處,都有當地人接待,在陽光下襬滿一桌子的食物,男人們留著大鬍子,身穿當地傳統的長襯衫,殷勤地端來食物:囊餅、鷹嘴豆、炸雞、炸河魚、蔬菜沙拉、番石榴、柑橘、香蕉。特備的飲料,是兩大瓶的雪碧和可樂,你若是要求熱飲,又忙著問你要紅茶,還是綠茶?紅茶配上鮮奶和砂糖,綠茶則配上兩瓣青檸。
我們就在山谷和松樹的圍繞之下,吃了一頓又一頓的午餐及下午茶。藍天之下,鷹隼在高空盤旋;不遠之處,一棵黝黑的杏樹迎風褪下金黃的樹葉。吃到一半,家裡的男眷逐一出來打招呼,從佝僂著身子的老爺爺,還有腳履蹣跚的小娃兒,縱是滿臉怕生的羞澀,也堅持與在場的客人挨遍兒握手。
女眷則是一個都看不見的,紛紛藏到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讓人於一時之間,誤以為這是一個沒有女人的國度。
桃紅又見一年春
在拜訪的人家之中,老者是最特殊的一位,近80歲的他是一名歷史學者,收有3萬冊的藏書,45本的個人著作。他同時是巴基斯坦為數不多的佛教學者,渾身散發著如金剛、漢羅一般的氣質。
“我們普什圖人……”他說道。話匣子一打開,老先生就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件一件追溯過往。千百年前,在這片土地上,他的族人是如此的高僧輩出:無著、世親、蓮花生大士,地位之崇高,紛紛被後世的佛教徒尊為菩薩。
但同樣的,也是他的族人,在毗鄰的阿富汗,稱作塔利班,越境入侵,大肆破壞巴基斯坦境內的佛教遺址,老者也為此被拘禁、毆打,個人的藏書被毀。也許對他而言,同文、同種的族人帶給自己的傷害,最為錐心,而他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維護先輩的文化及歷史,無關信仰。
“蓮花生大士的出生地,就在這附近的一個湖畔,你們有去過嗎?”說著給我們看手機裡的圖片,那是一個瀉著瀑布的湖泊,風景絕美。在場有人說這個地方很近,有人說這地方很遠,竟是漂渺沒有定處。
眾說紛紜之際,老者看著我,眼中綻出光芒,一字一句地說:“我常常夢見蓮花生大士。”我點頭稱是。去與不去,並不重要,人間的桃花源,總得留一些想像。就在那想像之中,所有的缺殘和遺憾,一一都被填補了。
離開老者的家,我們去看一處佛塔,處於一片桃林之中,只是時近入冬,花葉凋零,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我想,等冬天過了,春暖花開之時,我們一定能看到那片桃林,屆時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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