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來一杯吧!“㗝呸休代”(咖啡少糖)已快見底。這雨是一時半時不會停的。——哦,溫開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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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前他已坐在這裡。島國多對流雨,上午雨水較少見,今早出門天色還晴好,不料颳起大風,滿天空鋪開厚厚的舊棉絮般的雲層,推擠著,翻滾著,卻被閃電一刀劃破,豆大雨點從縫隙中“噼裡啪啦”落下!
有人說,你要形容一個人講話不準,就說他在做天氣預報!其實何止下雨,許多事都不是你要它才來的,比如眼下這場冠病疫情——它突然來了,來了還不走,不單在全世界蔓延,兩個年頭都不見消停,生活再回不去從前了!
原來他在市區一家中餐館打雜,前年4月份封城,居家辦公,人潮銳減;再來禁止堂食,桌椅打疊,生意直接癱瘓!每月5萬元租金對老闆簡直就是割脈大出血。撐半年再頂不住——停業了,他就此回家歇著,“轉厝吃自己”(轉厝,閩南話:回家)。他肖馬,虛歲67了,已過退休年齡,怎麼指望疫情下能再找到新的“頭路”(閩南話:工作)?
“啪——啪啦”!閃電抽打著灰暗的天際,茫茫雨霧抽搐顫慄。耀光中一對年輕男女共一把小折傘,濺著積水躥進咖啡店裡。這雨真教人措手不及。
這段日子來他總在清晨出門,樓下咖啡店吃過早餐後四周溜逛,住家四周那些冷清僻靜的角落,幾乎都走透了。今早順腳一走,不覺來到這裡,這個川行新馬兩地的長途巴士總站,原本一整日響徹隆隆車聲,雨幕裡卻是一派冷寂。
女的拿出紙巾,給男的抹頭臉抹手臂。看似一對夫婦。是不是也像自己,買不到回去的車票只能踅身這裡?下雨了,要等雨停。
春節後終於等到好消息,VTR(Vaccinated Travel Lane疫苗接種者旅遊通道)開通,他趕緊請求外甥幫忙上網預購,手腳還是慢了,一萬多張車票兩個小時賣完。外甥說:“太誇張!隊列裡要訂車票的,有六萬多人!”
疫情前幾乎每個週末下午,下班後他都會出現在這裡,在巴士開動前,他還可以先在咖啡店坐一會兒,望著街道上來來往往倥傯的行色。啜一口“㗝呸休代””,心情閒適而踏實。
無論如何,坐上巴士,總能在晚餐前,在北邊那個河畔城市M埠,一家三口圍坐在四方木桌,熟悉的飯菜香味繚繞浮泛,暖黃燈下宛如輕霧。
偶爾也碰過下暴雨,或其他事故耽誤。但至多再遷延一週,星期六進去,星期天出來,這就是他整整二十多年,一千多個尋常的週末。在銜接新、馬兩國長堤兩端的關卡,花兩三個小時排隊通關,等——就是他大半個人生,習慣了,或者是,已經鈍感了。
卻沒有哪一次通關,像這次等那麼久,兩年多了!
那對年輕夫婦對著雨幕,低聲絮叨。
他下意識拿起手機。太太也許在診所裡,不要打攪她。就打給在臺灣的兒子。
鈴響了好一陣,沒有接通。經常這樣。風雨颯颯,微冷中他特別想聽孩子的聲音,正要再撥一次——短信進來了,“爸,有什麼事嗎?我還在公司。”
孩子獨中畢業後,也曾想到本地大學繼續學業,因為英文程度沒考上,去了臺灣。畢業後留在那裡就業。疫情前每年都會回M埠團聚兩三回,冠病造成的隔離,一家三口變成“一家三國”,他們已經兩年多沒見面了!
他更記得幼年的孩子。聖淘沙,動物園,科學館,烏節路,牛車水,芽籠士乃,小印度……哪裡沒有一家人的腳印和笑聲?
就在這裡,有幾次孩子鬧著不上車,“爸爸,我做麼不可以住?我要在這邊。”
他和太太互望一眼。太太握緊小孩的手:“你明天還要讀書。爸爸要工作,怎麼照顧?
他蹲下來想安撫,孩子卻扭過臉去。他笑笑,也不著急,等孩子再大一點,就能講清楚。
孩子中學念獨中。週末短暫的團聚,交談都用華語,偶爾穿插方言,他心裡有油然的悸動和愜適。
孩子漸大,想的問題也多了,有一回問道:“奇怪吔,為什麼我不跟你姓,卻跟媽媽?”
“那時我跟你媽媽還沒結婚……”
“噢!?”孩子眼裡泛起詫異的光。
“不好想多,不是什麼未婚先孕咯!”他早有準備,“我們先舉行華人婚禮,只是還沒有註冊。”到婚姻局註冊當天,他們還牽著孩子一起去,那時孩子已經三歲多,但大概不會記得。像今天人人有智能手機就好,隨手一拍,記憶留存。
“為什麼不先註冊?因為當時情況不允許。”他加重語氣。
孩子不作聲,眼裡的光散成一團霧。什麼是“不允許”?他覺得解釋還要再過些日子。
後來有鄰居的小朋友到新加坡升學,像他那樣逢週末才回來家裡。大概談起在小島上的讀書生活,孩子心生嚮往了,“奇怪吔!人家都想出去外面讀書,你卻把我送回來!”
“獨中不好嗎?”他媽媽插一嘴。知道他不好青菜,特意夾一把莧菜到他碗裡。
“呃……呃,不是不好。不過,不過……”
“只是英文差一點,沒有那個環境嘛。華文,馬來文你表弟們怎麼跟你比?”媽媽自有她的道理。
高中畢業後,孩子想到這裡升學卻沒被錄取,就是“英文差一點”,難免不平,有怨氣。這份怨氣,多少發到他身上了,孩子不說,肢體語言卻隱隱在埋怨父母的選擇。他甚至覺得,孩子變得生分,淡漠了。太太卻說,那只是青春期。
給孩子撥電話,孩子總是回短信,許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二,
那時的新柔長堤,關卡,終年人潮洶湧。她出來儘量避開週末,但過關至少得花上兩三個小時,尤其最後一關,護照蓋章前,還要被帶到辦公室裡interview。
他守在最靠近關卡的那座小販中心,二樓,整百個熟食攤位,他固定在“明興”茶鋪等候。傳呼機一“滴滴滴”響,他得趕去辦公室協助說明。不時遇上午後陣雨,他的心情就像雨水天鬱悶而潮溼。
他和舒玉認識也是偶然。那天他去探望剛出院回家的舊同事老徐,一起下樓喝咖啡,邊走邊聊,在路旁人行道的界堤,老徐一腳踩空,趔趄撲倒在地!
他趕緊蹲下要扶,“怎麼啦?”
因為疼痛,老徐禁不住呻吟,“哎,哎呦!”小腿近膝蓋處,大片皮擦破了,露出的青白肉很快被殷紅的血覆蓋。
路人圍過來。老徐無法站立,癱坐在界堤扶著伸直的腿,臉色一陣青紫,冷汗涔涔。他一時手足無措,雙手插在老徐腋下,想挾他到靠近的組屋樓下。
“不好動!”一個女聲喝止。一襲淺藍灰裙快步來到身邊,“讓我看看,有沒有傷到腿骨?”
圍觀的人自動讓開,“閃,閃,讓醫生看看。”住附近的都認識她——診所的中醫師。
幸好只是皮外傷,但靠近膝蓋,周圍很快烏青浮腫。她手腳麻利地止血,消毒,做了簡單包紮。
“來,試試看站起來。”她別過臉對他說,“你扶他一把。”
老徐本就有點肥胖,又剛剛出院,這一跤摔得不輕,斜著身子壓在他肩上,哆哆嗦嗦,顫顫巍巍。界堤旁開滿一地黃橙的午時花,被他的踉蹌踩得東歪西倒的。
“不行!你們稍等。”說完她轉身進去診所,很快推出一架簡易的輪椅。手裡提一包藥品。
他到櫃檯付了藥費,診費她不收,說:“不是你們掛號,是我自己要看的。輪椅先借去,改天拿藥再還我。”
後來一兩次他也來給她看病,慢慢熟稔了。那回一群年輕朋友結伴攀登南馬最高峰——金山(Mount Ophir),他才知道,原來她老家就在金山腳下的東甲。
大夥在她老家的橡膠園逗留,那一行行蔥鬱的膠樹,引得城市青年流連,有人“咔嚓咔嚓”拍照,有人撿斑紋的橡膠籽,有人帶頭唱起〈膠林,我們的母親〉:帶著熱烈的愛情,我邁步在遼闊的膠林。壯碩的膠樹,排著整齊的隊伍,青綠的膠葉,輕輕地翻滾。啊!那“噼噼啪啪”的聲音,是膠林播種的訊號……
她說:從小就跟著媽媽“抹膠杯”,撿掉落地上的枯枝生柴火煮飯炒菜,摘膠林裡自長的指天椒和雞肉菇;當然也玩用橡膠籽,橡膠果殼自制的玩具……“那時呀,身上的樹膠味,一年到頭都洗不去!”
一個清晨他倆碰巧在小溪邊相遇,她彎身採擷溪水裡生長的水蕹菜。因為就在膠房邊,做膠片時沖洗的膠醋流到小水潭裡,滋養得水蕹菜又蔥綠又鮮脆。溪水繞過長滿青苔的石塊,漫浸她凝脂般的小腿。彼此脫口說一句:“你也在這裡。”就再沒多餘的話,只聽得沙沙的樹濤,呼應著嘩嘩的溪水。水面晃動他們模糊的影子。
他看見她鬢髮上一隻紅螞蟻,伸手替她拈走了,說道:“你的姓特別咧,難怪它要找你!”
“是嗎?”她直起身。
“蟻。”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劃,“姓蟻,朋友裡頭你是獨一份的。”
“不好嗎?我們不都像它,天天忙碌,一刻不停。”她微仰著頭,把採下的蕹菜遞給他,“但我替它不平,都一樣勤快,團結,歌頌蜜蜂的人多,因為蜜蜂給蜜糖。螞蟻呢,默默幫我們保持生態平衡,誇讚它貢獻的人少得很。還時不時用殺蟲劑對付!”
她在膠林裡唸完中學,隨即收拾行李,跟隨新村其他姐妹,南來小島找工作,這是當年許多“州府”年輕人的出路。父母親也不反對,祈願孩子不必如他們一樣一輩子“拜樹頭”(俚語:割樹膠)。
她不願青春被工廠轟隆的機器消磨,下班後去報讀業餘時間的中醫課程。幾年辛苦,終於結業,成為一名執業的中醫師。她細心,熱誠,不斷增進臨床經驗,使她慢慢在這個組屋鄰里,有了自己的名聲。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被附近孩童稱作“螞蟻醫師”。很快被叫開了,她也不介意。有一回他去看病,把脈時,他見到桌面玻璃下壓著一張漫畫,一隻螞蟻高高舉起一顆豆子,旁邊寫著:超過自身體重400倍,它也能扛得起!
慕名而來掛號的病人日益增多,病人送來的匾額:“妙手回春”“仁心仁術”“杏林春滿”……快把整面白牆掛滿了。她日夜忙碌,生活充實。他久不久來與她見面,一起吃飯喝茶,她紅撲撲的圓臉,濃黑的短髮,習慣性地扣一頂淺綠的帽子,耳際的髮根處,微微泛著潮潤,如漫開的午時花。
他憶起那次登金山,在山腰一道小瀑布旁,小樹幹上寄生著一株不知名的姜科植物,冒出團團如星宿如箭簇般的花蕾。她興奮地喊道:“這花啊我知道,花瓣一層層向上開,每一層都不同的姿態,不同顏色,青白,米黃,橙紅,開到最後,花蕊像仙女在花叢中起舞!”她說得神奇,引得他脫去鞋子,爬上樹幹把那株野薑花連根拔下,帶回來診所栽種。她笑道:“等花開了,叫你來看。”
沒等得及花開,一個深夜,靜好的日子被一刀腰斬!(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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