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柔佛笨珍县的北干那那小镇新村里,有一座名称颇为特别的庙宇——西阳伯公宫。当地人相信,西阳伯公宫里供奉的主神乃开山圣侯,香火来自西洋港,因此又可称作“西洋伯公”。1950年代迁新村,神明也随西洋港的居民一同迁入北干那那,又言“西洋”与“西阳”音近,故庙名复被转写为“西阳伯公宫”云云。
西洋伯公与西洋港,听起来洋气十足。当地有一种说法,称早在柔佛港主制度发轫前,新加坡英殖民官员就曾为寻找水源,循河流来到北干那那附近勘探并驻留。因为英国人比华人还早来到此处,故称之为西洋港。此传说虽显得望文生义,但与二战前的新加坡英殖民政府在当地寻找水源,并修建蓄水池以供应新加坡的史实相呼应,颇值继续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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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学界对于西洋港所在的考究,基本已有共识。根据笨珍文史研究者李文辉老师的爬梳,1885年与1913年的《新加坡与海峡殖民地索引》(Singapore and Straits Directory)中皆记录到在槽(Choh)这个地方有个或拼作See Eo、或拼作See Ngeung Kang的港脚(Kangkar),其实两者都是“西洋”的潮汕方言读法,同时也侧证西洋港的“港”字,应作为19世纪中后期柔佛境内大量出现、主要由华人开辟经营、种植甘蜜胡椒的港脚来解。至于Choh之所在,结合昔日的西阳伯公宫口述资料,基本可断定为埔来河(Sungai Pulai)上游支流的而南槽溪(Jeram Choh)一带。
除了庙名,西阳伯公宫还有另一件令人啧啧称奇、至今悬而未解的文物。早在20年前,由南方学院主持的柔佛潮人史料搜集计划中,便已发现在西阳伯公宫所保存一块《万世永赖》牌匾,上款为“道光丙申年腊月吉日立”,落款为“沐恩治子枋澜众等敬刊”。查道光丙申年腊月,即公元1837年1月初至2月初。单以年份论之,此在柔佛境内数一数二年代久远的中文文物。此牌匾内容载于稍后出版的《潮人拓殖柔佛原始资料汇编》,之后鲜少被提及。究其原因,或许正如当年曾担任柔佛潮人史料搜集计划助理的李文辉写在《2018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年刊》里的<西洋港与顺天港>一文中所言:“匾额所志年份甚早,似不符合华人大规模迁徙柔佛的历史背景,加之重新漆上红底金字,失去本来面目。对这件文物,我的态度是存而不论。“
诚然,孤证不立乃史家素养,因善意修复而导致史料失真的个案也不少见,这一切原本似乎是一条考证的死胡同,但仿佛天意弄人般,同样载于《2018新山华族历史文物馆年刊》里的,尚有一篇由荷兰莱顿大学博士生(现为北京大学历史系助理教授)徐冠勉所翻译、出版于1780年的荷兰文献,题为<关于甘蜜的报告:它在马六甲的种植和制作>,原作者亚伯拉罕姆斯·库佩勒斯(Abrahamus Couperus)是当时荷兰东印度公司驻马六甲的初级商人(onderkoopman),文中相当详细地介绍了18世纪马六甲海峡沿岸的甘蜜种植与制作方法,其中最让我在意的,是他提到了1758年,人们开始从位于马六甲南部的“Pontjan”将甘蜜种子引进马六甲栽培一事。
“Pontjan”所指何处?若在马六甲以南,最有可能的选择,必然包括笨珍(Pontian)。我们知道,在1730年代,廖内的武吉斯副王(Yang Dipertuan Muda)达因仄拉(Daeng Chelak)已开始引进华人到廖内群岛开辟甘蜜种植园。笨珍与廖内群岛仅有一水之隔,因此1758年的笨珍地区,确实有可能出现甘蜜种植园,甚至会有华人参与其中?从这点出发,1837年的《万世永赖》牌匾,或许就不再仅仅是一个突兀的发现那么简单了。
然而,若单凭一篇荷兰文章,便想鲁莽地证明华人在柔佛港主制度发轫前的18世纪便已涉足笨珍,或武断地认定西阳伯公宫里的牌匾便是上述铁证,显然会把人带去荷兰。我们必须坦诚面对1758至1837年之间的相关史料空白所带来的不确定性,甚至连牌匾落款的“枋澜众”究竟何许人也亦待解。不过嘛,历史研究从来就不是追求一锤定音,不断推敲、摸索、求教与自省的过程,所谓正确答案或许永远不会找到,但这不也是学习历史的乐趣与价值所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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