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8日,一起床就收到福炎通知:西西過世了。通過臉書詢問雨顏老師和宗敏學長是否記得西西的那本書,想拿幾張照片,為了寫文,也想重溫初次閱讀西西的感覺。可惜他們翻箱倒櫃,那本書還是下落不明。碰巧在澳洲教書的穎欣還在香港中文大學訪學,隔天搭了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到她那裡找書。看到圖書館書架上西西的作品都不翼而飛,不禁驚訝:難道大家都借書緬懷這位作家?難道有人跟我一樣為了寫稿所以借書參考?穿著大衣外套的年輕管理員和他的手推車緩緩靠近我們:“你哋要搵西西嘅書?而家全部放喺展覽架嗰度咗。”我跟著他走到書架對面的展覽牆,不翼而飛的出版品早已在那裡佇立成一片風景。他問我想找哪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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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一說完,就看到它。
◢《交河》:初遇西西
2010年我懵懵懂懂上了高中班,對文學感興趣,也覺得學校圖書館無法滿足我的閱讀胃口,就開始跟不同的老師借書翻閱,包括雨顏老師。某天她推薦一本小說散文合集《交河》(1982),是在1980年代的檳城世界書局購得,那時雨顏老師還在師訓學院就讀。年少的我不太喜歡小書的用色,甚至曾經過度詮釋,是不是收錄了〈看高更的《黃色基督》〉所以封面才配上黃色。但是這些都不影響西西文字體現的驚喜和趣味。
我是通過《交河》讀到〈造房子〉。造房子就是跳飛機,全文通過他人的反覆詢問,說出自己的筆名源自這種遊戲的形象畫面:“西”就像穿裙的女孩雙腳站在四方格子裡,“西西”就是兩個女孩一起玩遊戲的愉快場景了。作為象形文字,漢字本來就有看圖說故事的特點,西西把握這個特徵做出創意且現代的闡釋,但聯想不僅僅於此,她進一步感嘆:“朋友之中只有阿贏一個人稱我阿西,這時候,跳飛機的女孩就被她罰站在一個四方格子裡不能動彈了。有些刊物的文字是橫排的,於是,跳飛機的女孩只好變作螃蟹了。”這不但說明西西兩字必須連用才貼合作者本意,也間接提到文字排版的變化影響了閱讀體驗。許多朋友跟我坦白,他們已經不習慣閱讀直排書籍。我想他們看到的再也不是玩著跳飛機的西西,而是晾著螃蟹的西西了。
西西體現的巧思並非只有片刻凝視,而是有其邏輯並緊扣時代變化,叩問生活和存在的意義。比如〈抽屜〉提出一個大哉問:我是誰?西西專注這個小空間存放的個人日常備用品,比如一些錢幣、一串鑰匙、一面鏡子、一張身分證,似乎這些具體的事物才能定義人們在生活中的形象和身分。撇開哲學思考,西西一語道破生存的真相:“我身在何處,那還用說,我身在我的抽屜裡,至於我從哪裡來,我當然從人民入境事務處來。至於我將要到哪裡去,我將來當然要到生死註冊署去。”如今抽屜與生命息息相關,西西才會打趣地寫到,關於她是否喜歡喝咖啡、參不參加朋友的行列去游泳、喜不喜歡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快樂還是不快樂,她都得回去問問她的抽屜。
雖然《交河》跟西西其他著作的印象有距離,但這本小書收錄的作品是我認識西西的開始,由此接觸和理解西西的創作理念和文字風格。比如〈櫥窗〉寫一名商場櫥窗設計師,這種關注市井小人物的靈活寫法,直到後來閱讀《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1984)殯儀館遺體化妝師的美麗和哀愁,就不會完全訝異於西西描寫人物的功力和共情。比如〈包裹〉成為《我城》(1999)裡我特別喜歡的一章,尤其面對現實困境時“選擇塑膠布包裹自己,或選擇劍割開包裹”的隱喻至今依舊鮮明有力。〈法國梧桐〉則維繫西西對於家世背景的思考,當中的詩句也成為《候鳥》(1991)的開篇內容。而〈看足球·港島吾愛〉提及西西的父親是業餘足球裁判員,母親懷著她的時候已經在看球賽。西西喜歡看足球,也曾經寫足球。
◢〈看足球〉:狂歡節的人文思索
西西逝世的18日晚上,正直第22屆世界盃總決賽。我運動細胞不好,也不是足球迷,但不免想起西西在《耳目書》(1991)裡收錄將近40頁的〈看足球〉,它讓一個不愛足球也不懂足球的人覺得:這場體育賽事好像也蠻有趣的。那是西西專欄文字的集結,是她花了近一個月看完1990年意大利世界盃五十幾場足球賽事的心得。文中洋洋灑灑提到比賽前後的眾生相,既有痴迷足球的瘋狂,也有討厭足球的觀點;既談論踢著球的球員,也談論沒有球在腳下的球員如何配合隊員、牽制對手;既分析場上裁判是否公正,也分析電視轉播的旁述如何精彩;她更是批評世界盃沒有女子球隊、女裁判、女巡邊、女領隊,只有坐在觀眾席上的女球迷。
對西西而言,看足球就像閱讀書籍,“譬如意大利對奧地利,我是當散文看;蘇聯對羅馬尼亞,我當小說看;阿聯酋對哥倫比亞,我當戲劇看。哥倫比亞隊尤其是喜劇作品,你看那個守門員,完全是魔幻寫實的踢法,全場奔走,一會兒是前鋒,一會兒是清道夫。難怪哥倫比亞的作家說,在我們的國家,一切事都可能發生。”西西以文學視角分析球員狀態和球場氛圍,既有聯想也包含個人評價。
此外,勝敗乃兵家常事,運動賽事亦是如此,所以她提醒:“世界盃這本大書,包括了各式各樣的輸。這正是值得一讀的‘輸’。譬如阿根廷對喀麥隆,阿根廷為什麼輸?驕兵必敗?沒有足夠的熱身賽?單靠一個足球巨星?國家隊在本土只有三數隊員,其他都出國效力?球賽頻密,一個球季下來,鐵鑄的球員也散了?”今年是阿根廷繼1986年後再度奪冠,隊長梅西(Messi)的球技和心路歷程成為矚目焦點。或許他們終於通過世界盃這本大書讀透各種“輸”,才能在36年之後重新登上冠軍寶座吧。
相較眾人觀賞各國隊伍參賽,西西則從賽事回看各國的文學書寫、歷史背景和文化底蘊。《耳目書》附錄她和何福仁的對話〈從頭說起〉,提到荷蘭的古列(Gullit)和喀麥隆的馬加拿基(Makanaky)等球員,他們像麵條的髮型其實叫dreadlocks,與宗教信仰拉斯達花裡教(Rastafarianism)有關,所以球評家對他們的髮型胡言亂語既無禮也無知。西西也把足球賽與巴赫金(Mikhail Bakhtin)思考的“狂歡節”聯繫起來,後者亦是“復調小說”的來源:身分地位各異的人們,無論貧富和國籍,此時都擺脫日常規範,融入親密且激情的世界感受裡,或擁護相同的球隊,或插科打諢,形成眾聲喧譁的熱鬧景象。
西西的文字輕巧有力、敘事平實細膩、節奏轉折得宜,這些都與她寫專欄的經驗有關。報章文字講究速度和時效,篇幅有限,讀者群龐大。《我城》就是報章連載小說的集結品,去年出版的《牛眼和我》(2021)也可以看到西西60年代的專欄文字風貌。如今媒體生態和閱讀形態都有變化,《欽天監》(2022)是她花了五年多從頭到尾逐節細寫慢慢修改的長篇小說,《石頭與桃花》(2022)既收錄舊作,也有她運用短篇小說浮想翩連的新作品。西西一直都在動筆,五十多年不變。
斯人已逝。臉書、微信和Instagram都有不少人轉發西西的文字,以及作家學者的評論文章。我不是西西作品的研究學人,也不是熟讀她每部作品的忠實讀者,但西西字裡行間展現的赤子之心和人文關懷,以及各種寫作實驗,都在高中時期開拓我的閱讀視野和文學想象,乃至於型塑我對文學作品優劣的判斷標準。近幾年在檳城鍾靈中學辦讀書會,還是導讀《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在馬來亞大學中文系還是跟學弟妹談《鬍子有臉》(1986)的〈肥土鎮的故事〉、《我城》和《哀悼乳房》(1992)。西西寫於上個世紀的種種觀察和思考,至今依舊不過時。每次帶著他們細讀文本,我總能在這群年輕讀者的目光裡看到發現新事物的欣喜和滿足,亦如年少時期初遇西西的我;如今我對生活的倦意和無奈有增無減,西西則提醒要溫柔篤定地面對世界,繼續不卑不亢地生活,於裂縫之處看見光。
有人說:“紀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法,就是繼續讀她的書”。我們都在初遇和重讀西西之際獲得暖意和祝福。她的文字永遠與我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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