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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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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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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27/12/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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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凡/等雨停(中)

作者:海凡
圖:龔萬輝

海凡/等雨停(上)

前文提要:她笑道:“等花開了,叫你來看。”沒等得及花開,一個深夜,靜好的日子被一刀腰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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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隔天聽朋友告知,昨晚舒玉被“拉走”了!

他驚詫。那個年代,生活中並沒少這類事故,但怎麼會發生在舒玉身上呢?她那麼熱誠,善良,螞蟻般勤快,陽光般開朗的性格!他們一群朋友,喜好戶外活動,唱本地創作的中文歌曲,結伴去看宣揚健康生活的文藝演出……身邊許多年輕人不都這樣嗎?報章時有關禁一段時日釋放出來的人,發表悔過聲明,說他們“被髮展了”,有“地下組織關係”!舒玉呢,一年到頭忙她的診所,工餘常到老人院義診,她能有什麼呢?

二三天後他特地去了一趟,日光下組屋鄰里一如往常,午時花還豔豔開著。只是她診所鋁質的捲簾門垂下,緊緊貼地,把那個黑夜密密封禁著。

他焦灼卻茫無頭緒,無處探詢。沒有起訴程序。沒有公開審訊。不知年月的囚禁。

然後,聽說她被遣送回去了。

兩年多後,他接到確實的消息,她出來了!

還轉來她的口信。

三,

“怎麼啦?”她坐在河畔那個咖啡攤子,從前他們坐過的座位。陽光穿透青龍木濃密的葉隙,在她臉上搖曳斑駁的綠影。她的黑眼珠一眨,“認不得了嗎?”

她的短髮更短了,才到下巴,髮質幹褐而稀疏,露出一彎耳廓。臉色瓷白,淡眉,齊劉海,眼睛顯得圓而大。說話時,含而不露的貝齒輕咬著淡紫的下唇。當然是她。而他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攫住。才兩年多不見,她怎麼不是思念中的樣子?那熟悉的臉龐,配著頸項以下單薄如削的肩膀及身子,頭臉顯得異乎尋常地大,好比幼童的身軀卻長著一張成年人的臉龐。

一定是自己發怔,使得她這麼問。他搖頭。

他感覺眼睛熱脹,連忙偏過臉望向黃濁的滔滔河水。

一個馬來小男孩提著籃子挨近,向他兜售糕點。他見到那種裹著班蘭香氣,翠綠色的木薯糕,粘著潔白的椰絲。他記得她喜歡,連忙要買兩個。

“不!不要!”她擺手制止,聲音嘶啞而急促。

然後各自輕啜一口咖啡。

“你知道嗎?在裡面我聽到最多的就是‘我們會使不可能的變成可能’!不停地審訊,毆打,我只能對罪狀說是,是的。”她稍稍仰頭,“這時,燈光變亮了,水,食物捧出來,每一次都有粘著椰絲的綠色木薯糕!”

“到底,怎麼牽連到的?”他壓低聲音,顯得小心翼翼。

“他是我老家來的人,念獨中時的同學,託我購買一批雲南白藥,要轉手給家鄉的中藥鋪,說這裡不會買到假貨。又訂了一些抗生素。”

“你買啦?”出口後頓覺多餘。

 “不久他的上級落網,跟著他被抓。然後到我。我被說成為森林裡的游擊隊供應藥品!”

“你承認啦?”

她嘴角微微一哂:“東西是我買的,他們只認這個。我交代的都被說成是藉口,不是嗎?”

“他們確實能把不可能的變成可能!”目光在他臉上掠過,她語氣一轉,“現在,一見到粘椰絲的木薯糕我就想嘔吐!”

“你,”他很為口拙懊惱,怎麼想不出好的寬慰話,“你那麼瘦,要多吃。出來就好了!”

她露出熟識的笑容,陽光下盛開的午時花:“別忘了,我是中醫師喔,不必替我擔心!”

“是,是。”他應和著笑,“螞蟻醫師。”

她自由了,卻再回不去熟悉的組屋鄰里,只能在家鄉重新安頓生活。她租下街上雙層老建築的二樓,開了新的中醫診所。

當她要出去小島辦事,購買藥材和醫療器械什麼的,需要申請入境批准,手續繁雜;還要有人做擔保。他一直都是擔保人。

他北行日漸頻密。一年半載她難得一次越過長堤。每一次她從關卡辦公室裡interview出來,徑直步行到小販中心二樓的“明興茶鋪”,他總在那裡等候著。

有一回他們經過她舊診所附近,特地彎了過去。陽光下景物依舊,在組屋樓下坐著閒聊的老人,有幾個還認得她,遠遠地高聲打招呼:“螞蟻醫師,很久不見啦,好嗎?你怎麼不回來啊?”

他倆相視一笑。他們是在這裡認識的,是不是也要回到這裡重建一個新的開始?

他們相偕去了婚姻註冊處,填寫資料後,靜待好日子。

等來的信件,卻是結婚註冊不被允准,舉行任何民族婚禮也不行!因為多年前她曾經拿過工作準證,大馬籍勞工要與本地公民結婚,必須得到就業總監的批准。

那時他正在電視臺工作,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技術工人,卻每年都被內政部官員約見“啉㗝呸”(閩南話lim kopi,喝咖啡),他當舒玉擔保人的事,就被那個叫老楊的官員一再問起。

“你們不好走得太近哦!”老楊灰白頭髮稀疏,卻梳得光溜溜的;一個手勢,一個轉頭,掀動一股古隆味,“你知道她是誰?”

他笑笑,他當然知道她是誰。

有一回老楊故作神秘地問道:“喂,你知道我剛剛去了哪裡?我去了勿洞和平村和友誼村。單眼的,捭手跛腳的‘同志’,都幾十歲的人了,什麼‘革命’啊‘戰鬥’啊!到頭來,還不是割樹膠頭!你們一定去看看,獨立前的‘甘榜’(馬來話:山村),都比它好多多。”

老楊也問起電視臺的各種傳聞,尤其那些發生在高層間的“八卦”,誰有婚外情,某某是不是同性戀?誰和誰是不是鬧翻了不講話了?等等。

他接到婚姻註冊局信件後不久,老楊又來了,盯著他說道:“早跟你講了,不要走太近,不要走太近!”他目光,聲音如尖刺,“不會有好結果的,是不是?等就業總監批准,等久久啦!”

那年頭,誰需要早結婚,誰應該生幾個孩子,國家都有話說的。難道跟誰結婚也被管起來了?!

因為結婚的事,他還去見了他們選區的議員——當然只和議員助理會面。一身白衣白褲,攤開面前的記錄,抬眼,嘴角微哂,劈頭問道:“她一個月賺多少錢?”

“兩千多吧。Ringgit(馬幣)。”

白衣白褲笑出聲來:“哈哈!要再努力呀!我們很透明的,最重要一條是不能給國家添負擔啊!”

他想立身拂袖離開,但硬硬按捺著,他已是溺水者,撈到什麼,枯藤朽枝都要緊緊抓住。他和舒玉同齡,都是快邁入40的人了。這一關橫亙著比申請入境準證,比過關卡,比應付辦公室裡的interview更棘手百倍。一大片濃雲壓著他們的下半生,刮什麼風才能見晴呢?

他知道老楊是更關鍵的。但老楊總是搖頭,攤著雙手,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放手吧,你們都不小了,別再互相耽誤。”然後回頭安慰他,“你怕什麼?你新加坡人,還怕討不到老婆?買都買回來一個!”

兩年後,在她家鄉M埠,他們擺了兩桌酒席,算是一個簡單的婚宴。他們決定聽從內心的意志,擺脫這另類囚禁,開始一起生活。也開始了他星期六下班後北行,過一夜回來本地上班的日子。

第二年孩子出世,沒有結婚證件,只能報單親,以母親姓氏報生。

四,

那天是他們出發去義診的日子。

舒玉的診所開辦一兩年後,在當地漸漸有了聲譽。她的妹妹舒珍擱下膠刀,從東甲老家過來櫃檯幫忙。還抽空跟姐姐學習針灸。

她們很快知道這個民間自發組織的義工團,開始時是一些美髮師結伴到療養院,孤兒院義剪;接著有按摩師傅加入。舒玉參與義診使團隊有了更核心的服務。每個月一個週末,在不同的地點巡迴。再後來吸引熱心人士出錢捐助物資,廚藝好的人出力搞義煮,義工團一到,人群聚集,剪髮,推拿,針灸,看診,聊天,吃喝……過節似的熱氣騰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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