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
厨艺好的人出力搞义煮,义工团一到,人群聚集,剪发,推拿,针灸,看诊,聊天,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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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去市郊的一个新村,他们来过几回,在一座寺庙旁的榕树荫下,一些虽然简陋却必须的桌椅,锅煲,炉灶,碗筷一应俱全。二三十位长者各自拉张凳子坐着闲聊等候。他们背后的大榕树,粗壮的气根并排垂地,长成长颈鹿般的大腿,多支硕长的主干高耸云霄,像昂首吃着树梢的嫩叶子。一绺绺榕丝从枝叶间垂下,轻轻飘拂,空气中的水份都被打捞出来了。
义剪和义煮就在榕树下空地,庙宇的一间侧房充作舒玉的诊室。
他帮忙发轮候的号码牌子,老人们温蔼地朝他打招呼。
“你又来啦,‘新加坡客’?”
“是‘新加坡囝婿’(闽南话gia sai,女婿)。”一旁有老婆婆指正。
“是,是。”老人腿脚风湿,每回义诊都见到他,“你昨天才上来啊?过关很多人噢!”
“每个礼拜赶上赶下的,你不累吗?”又有声音问。
“累,哪里不累?”他笑笑回答。下了班走到长途客车车头,他确实步履沉重。但一过长堤,到拉庆总站坐上到M埠的巴士,望着车窗外迤逦的一路青绿,他就整个身心松弛。
而这个义诊,几乎每一回他都要跟来,帮头帮尾。他阔别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人情味已久,不求谋利,热诚互助的气氛,唤醒他曾经的青葱岁月,那些人与人之间单纯的关爱与温热,已经湮没在岛国光鲜而冷峻的钢铁丛林里。老榕树根须如阿嫲手掌的轻抚,他仿佛回到了儿时昔日。
今天他更是满怀感触。胸中波涛翻涌,他让自己的手脚更加忙碌。
他眼角余光兜着舒珍,她蹲在地上,正专注地给一位膝关节疼痛的大婶扎针。
昨天他到得早,直接先上诊所,上楼的脚步“蹭蹭蹭”,胸口砰砰跳着,他迫不及待想见到舒玉。
舒玉却不在。舒珍说:东甲的一个老病号家里来电话,老人危急,上下汽车都不行,午饭还未吃,姐姐就赶过去了。
看他一脸红光,预感到什么,她问道:“这么欢喜,什么好消息?可以注册结婚了?”
他一径点头,递过带来的满满一袋各类糕粿。
“哟——”她低眉翻看袋子,声音和脸色都沉下去,“那么,你们会很快搬出去?”
……她,此刻一定也像他一样思潮起伏。不止一次她有意无意地吐露,诊所关门,她只能再回去老家“拜树头”了!
“我说啊,蚂蚁医师就是本事。”等候看诊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议论,“别人出去找工作,赚新币,嫁人——她呢,学好医术回来,还讨回来一个老公!”
这里也称她蚂蚁医师。她干脆在开药方的单子右下方,印着几只爬行的小蚂蚁。
他听到背后 “咭咭咭”的笑声,又有人喊:“喂,新加坡囝婿!”
他稍稍朝右肩头偏一下脸,嘴角上勾。他听出喊声里的善意。他也满心喜欢这个称呼。在市区里走着,在咖啡店里坐下,他感觉四周有对这个称呼投注的温煕目光。有时还有递过来的糕点。他知道都是因为舒玉的缘故。
这一切会不会即将结束?
他把申请结婚的上诉书(appeal)交给老杨超过5年了,音讯全无。直至半年前,约见他的内政部官员来了一位年轻人,大概老杨退休了。
“我姓Wong,华语是黄。”坐下来后对方笑着自我介绍,“我们随便谈谈。来找你了解情况是我的工作。我们一样都是打工的。”
从言谈举止中,他不再感受到类似老杨的那种故作轻松的鄙夷,嘲讽,以及居高临下的威压。
谈话的重点还是在了解电视台高层人事纠葛,对各种风闻都问得格外仔细,并做了记录。
他当然想到并重提等了五年多的结婚申请。
几个星期后,Mr.Wong来电话,“我把你那份结婚申请从底层翻找出来,都积灰尘了。我替你呈上去,这是我能做的。到底是不同部门,最后还是他们决定。”
而老杨总是耸肩,摊开双手,撇嘴说“law by law”。轻蔑的神色,如空气中依稀的古隆味,弥漫附身。
他想起舒玉被“拉走”后的那些不眠的暗夜;他看见自己坐在“明兴”茶铺,枯坐着等雨停;舒玉从关卡办公室里interview出来,撑着伞疾步地走;在通关的等候大厅,长长的队列里他一寸寸挪移……那么多年的等待,不见尽头的长路,每个周末奔波的循环往复。
“各人都有自己的命。”那位膝关节扎着针的大婶和身旁的谁争辩着什么,回头冒出这么一句,“我这腿痛多少年啦,不曾想这时来一个蚂蚁医师。上个月真是痛得起不了身,女儿替我打电话,医师还专门上门。”
“是咯。人家在外面开过诊所的。那个专门给医生的牌匾叫什么来的,‘仁心仁术’!是不是啊?”
这时,舒玉搀扶一位拄着拐杖的老爷爷出来,向大伙儿笑笑打招呼。坐在最前端的大婶按着腰肢缓缓起身:“哎,轮到我了。”
“等着就有的。”又是背后那把声音,“我们小乡里,几十年才等到一个蚂蚁医师。”
“是观音菩萨,还是佛祖保佑,把她请回来的。”
去婚姻注册局当天,他们带上孩子,孩子穿着比两个大人还光鲜。一切都那么新奇,他不知道被牵来这里做什么?更不会知道,父母的选择,决定着他此后的人生。
当孩子开始懂得发问,他总是支吾着把回答挪后。生活在改变,面对选择权衡得失,大人都犯难,对孩子又如何分说?
注册结婚后,作为家属舒玉无需再申请入境准证,一家人可以搬回来小岛居住,为什么却滞留M埠继续行医?为什么孩子要在那里读华小,上独中,然后留学台湾?为什么作为父亲的他,要照旧每个周末北上南返,直到疫情封锁,直到如今的“一家三国”?
他想,或许舒玉告诉过孩子。她留下来,帮到妹妹,帮到乡里。一段被耽搁的岁月,却也让他们体验生命另一种充盈。没有完满无憾的人生,到底是耽误还是成全,他细想起来也难分说清楚。
孩子在那里受教育,成长,保全母语是肯定的;或许还会塑造他不同于城市岛民的人生价值。
但孩子会理解,会这么认为吗?他会觉得自己是失去,还是受益?待他成年了,却不再旧话重提,一种缄默地接受。一家三口,在平行的生活轨道上,各自适应着。
而他已经习惯了奔波……他是肖马的。
五,
远处响着隐隐雷声,长途巴士亮着车前灯,仪式感十足地开出来,水花飞溅如烟花。虽然他不在车内,还是很为这些幸运儿欢喜。路既然开通,总不会轻易再关上了。等,即便队列有6万人,有一天他终能等到的。
雨水稍小,那对年轻夫妇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有一把小伞,不必一定得等到雨全停。
其实,雨停了又如何?停了不定什么时候还再下,这难以捉摸的热带海洋性天气。
这场疫情使他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年纪了,每一次注射疫苗他都是被一再提醒敦促的“弱势群体”,是接种的领跑者,更是疫苗的试验者。对副作用他不会没有顾虑,但有选择吗?如果说有选择,他慢慢选择了接受命运。活着就是等待,忍受和适应。一两位老友相聚喝茶,互相调侃,疫情一来,“乐龄”都被打成了“三等公民”——等吃,等睡,等死!不然又能怎样呢?
有时他也觉得等待是生命在虚度;从出生,成长,学习,工作,组织家庭,养儿育女……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有所期待,都有等待的焦虑。希望伴随着失望,却总会有什么不期而至。
忍受和适应——也许这就是老人的心境。
有时他又想回头,等待是规划外,无法掌控的散漫,像不羁的风,从天外吹来什么种子,在一个角落破土而出。二十余年M埠的时光,在那个散发着热带河流气息的小城镇,栽下的那株小树,枝干渐粗,绿叶渐密,郁郁苍苍覆盖着他的后半生。
哎,余生无多,不确定却一直很多。生活仿佛支离破碎,却又宛然如一。那么长的时间与磨难都没有驯服他们,只是彼此和解了适应了。既然知道没有完满,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雨水看似要停了,再怎么“长命雨”也会过去的。眼前隔着的那片毛玻璃移开了,咖啡店外的景物揩抹得水灵灵,亮晶晶。他盘算着,要走哪一段路回家?雨后地表虽然濡湿,但空气冰凉澄净,他想穿过小公园,弯道去看看那些濯沐一新的花草树木。
他立起身,把杯里的温开水一口喝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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