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窗
姊姊拎着你而你拎着黑色背包走向我的那天,我怀着一整个天空的阴郁轰隆,以挂满千百朵雨珠的身体迎接你。你瘦削的身体选择一件笔挺蓝衫为他今天蔽体,而我裸且透明,潮湿是因为雨,并没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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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半小时人们便会一具一具走进,他们会飞旋打湿的伞如空中芭蕾,你趁他们俯身置伞时偷望,以假装不经意的眼神打量他们,同时懊恼自己穿得如此正式。我无法言明的,你终于发现。往后便将有更多如斯场景——毛边,殊异与歧意,但你且相信,时间并不吝于一一指点。
你环顾四周并肘压自己的桌子,雨生出一种寂寞的气息。在雨的大楼18层里,每个人都像涉水而来。我身后的城市宛如河没有流向,行人撑伞如蘑菇栽在路上,车辆总是好久以后才蹒跚挪步。而我身前的办公室氤氲着一股怨气和睡意,再鲜艳的衣服与妆容也无法修正晨雨犯下的错误。
水将邻桌递来,一位水瓶座女孩。
她2月生,小你两岁,早你两天报到因而参与了公司举办的万圣节派对。你侧望她轮廓有桂纶镁神态,你怀疑那是万圣节的装扮未卸彻底。此后你们孤山相逢,叠嶂成桌,她设计,你写文案,最常的话题是午餐吃什么,最有爱的关心是可以下班了吗。
姊姊向你走来,她初时如她名字一样冰冷。我眼不惹尘埃早早看见她的实在,往后你也必知晓她是一个没有壳的人。
贰、鱼缸
姊姊带你巡楼时经过了我,你朝我瞥一眼。立于我身内的老人他刚抵步,正要放下雨伞边朝你招了招手。
巡楼是例行公事,新人必经,挨着一桌桌认识新同事,戴上微笑介绍自己。我是你折返路上的岔口。你应该没有忘记,这不是你第一次坐进我这座鱼缸里。
然而鱼缸不是鱼缸,老人也并不真的是老人。他是整家公司最年长的创意总监,他将四面玻璃环罩的他自己的办公室命名鱼缸,你常时尊称他老人,怒他便喝他一声你这个金鱼佬,没有不敬之意,我都知道。
我亦知你们聊得起劲的银河与家常,一坐就是好几小时。你以第一位新人面试者坐进我,尔后抛落余下十几位比你有经验的广告或媒体人,我知你尚青涩满怀疑窦,许是老人独具辨赏璞玉之眼,许是你乐观大鸣的性格宜于此间文化,往后你只管手握惶惑的桨,舟已等在前方。
你入职的11月公司正忙着明年的新年广告企划。你的第一个品牌客户是房地产,你要负责构思广告剧本。然而你北上入城不过几月之事,尚未有己身立足之地,何谈自己的房子,一间家?家具使你忧郁,你望着零落的房间仿佛纵谷陡峭山壁你不知如何爬上去。你没有绳索,你渴望头顶的明亮。当你将夜熬成两轮黑影抹于眼皮底下,那些你挂在深夜阳台上的睡不着、日光将你纠缠在床的不想起,你花了跟时间一样重的力气,去抵达工作与自我的边界,才终于勇敢倾吐于我的腔室。我想我从来毋须回应,你存放的秘密只不过为了一双聆听,日后你将从这里温习遗落的纯粹与初心,于是才能放胆张望更幽邃未明的职行。
我后来听你滔滔不绝地向老人表达你的各种点子。我身映照老人的脸,他曾掩于脸下的担忧随着丽日与晚霞一天一天消散,宛若激烈朝阳迭时拨见欣慰落日。他松开手,他终不再做标竿当你步履不再晃晃荡荡。你从鱼缸走出,自打房地产迈开脚步,接续做了酱料,日用品,教育,家电,及其他,那些许多你未及上手便已早早交到你手上。往后你坐进鱼缸的身姿松弛,不仅是谙水且能遨游的鱼,多聊一些哪里的咖啡好喝,又有哪家书店开在商圈附近。每当金灿的夕照探头,你们才恍恍想起这里是办公室,一路狂奔追赶天际线的明明灭灭,黑就在这时压下天空。
参、饭桌
六人的饭桌变换过无数,合计一千多顿。而我是你们的起点。更多时候,你们拎一袋甜点鼹鼠那样向我走来。同事R昨从大阪带回的水果蛋糕被你们六人分吃,唯我记得蛋糕原先洒上雪霜的漂亮模样。你年纪稍长,会先让着他们。蛋糕碎屑掉在下午4点的蛋糕盒上,你不时转头张望,老板会不会刚好走来茶水间。直等我事后狼狈模样你们才匆匆收拾离开,仿佛一切不曾发生,又似一切从未走远。
你偶尔从六人饭桌退席,且只准备两人份早餐。他逐晨光接你的路上外带热食,你们比所有人早到公司,偶尔豆浆油条,也有他为了致歉的粉肠热汤。你开始思索饭桌的隐喻,从一群人,到一双人,想远了便想知有没有家的可能。总是他将餐具备好,你张口只为了吃却从来不问,所有的暗昧仿佛都是禁忌。
雨窗里,番茄汤面搁我身上,他轻声点出你刚才报告的疏漏之处,你凝神他穿的白色棉衣煞是好看,像雪的温柔覆盖你欲掀开。他说下雨时隧道会关起来。暗沟收集雨,我窃听恋人的蜜。他考你全世界最小的国家,你回答的梵蒂冈败给了他的莫洛西亚共和国,却从来不疑有他,只问有没有一起去小块岩石山丘看看的可能。他啜一口温热咖啡,望着窗雨如泪下如你,才施施然转头,“下雨要怎么去?”
我见证过的所有分离都是一人先行离桌。徒留你在他终于追求事业的更高峰后,你才顿悟山丘是个彻彻底底的笑话。我记得雪莱《致云雀》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像老者一样的皱皮肤,像深爱那样的悬崖,回荡你为他朗读的那句“我们最甜美的歌唱,述说的是那些最悲伤的思想”。后来你们就是天涯。
肆、笔电
不曾想过世界陷落一场大疫,你携着我和你自己,连同窗内窗外的云景一并带回家里。你逐渐适应所谓的云端视讯,在不愿打开一张脸的日常里,你叩击我的身体,恐怖情人那般日夜不停。时间缩短路途,日子便海藻那般松掉了。你于晨间掀开我打卡,每个傍晚阖上我准点下班。你开始背着我在厨房忙碌,洋葱片片削成分秒时间,萝卜与马铃薯浮漾海上,将黄昏熬成一锅汤。
汤色如余晖,常时有云沫。我映视过万物的心亦曾照拂你因惬意而生长的几许挣扎。你站在阳台看云,我在客厅的茶几看你。你不安而频频挪移的背影,预示流动的不只是云。我们各自哑望黄昏渐渐失色,从不发一语。
达文西说云是没有表面的物体,如鬼飘忽迷离,如魅不知去向。然则又浓又密的积云却推翻了达文西之说,譬若疫情脱轨了你成年的路向。累月居家的日暮,天空的一朵朵白色花椰菜低低的悬在天际,你有时陷入忧郁黑潮无心料理,摘下便可以当晚餐放进嘴里。
当房子变成日常,生活便时时伸出食指。生活是什么,你从年少便以文字开始思索。它们经年具象成横竖撇捺,宛如房子自己长出了布置,你却从来只活在文本的想像里;现实中,你仍是无意的藤蔓朝十晚八,长长的铁路只会将你载进深夜的银河。随疫情随你回家,我才惊觉房子只是你夜的客居,没有的生活。时间忽而浮凸分明颗粒,分分秒秒着拷问——你活了下来,你还可以给生活什么。
你自规划的未来拔除自己那天,云抽得极高极高。高高窄窄的云产生短暂阵雨,你在雨下写辞职信,离开与到来皆是潮湿的意象。官式的用字遣词虽无法道尽你的心思,至少完整交代了去意。我且目视你惶惑的脸转成坦然,像云舒展他自己。
积云在独立的对流气流上方形成,恒常是单朵的。它却很快脱离热气流的主宰,自我舞蹈,随风轻飘。拖沓像不愿分手的大疫改变了世界,你想自成一朵云,有所去向的那种。
你把我交还人事部的那天,结束了你此间5年的广告之旅。同事轻声慨叹,正值壮年尔尔,路还宽敞着。你只是笑,你说那就这样了,尽可能不留下情绪。我遥望你转身离开的背影逐渐走远,隐没在转角仿佛下个瞬间还会出现。一如5年前,你清癯的身体挟带阵雨从转角出现,像淡泊的一幅画。那画里的你尚未有形状,如今亦然。你的轻盈是因为还在累积,下次转角或许会是暴雨也说不定,但你选择流向,我便守望。有天你若厌倦了成为,你可以仰头看看穹苍,你曾经,或仍然,也许将,那么那么样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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