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愈发迷信人与人能否相处得来,靠的的确是前世修来的缘分。7号病床的女孩因其叽喳的个性招致同事反感,而我却特别欣赏她的牙尖嘴利。她就像一本通篇疑问句,却又没有附上答案的《十万个为什么》,每每遇到华人医生或护士,就会提出包括疫苗制作过程,病毒如何变种等等让人措手不及的疑问。虽然读了5年医学,如何把艰涩的知识简化成符合她理解能力和知识水平的解释,我也一时毫无头绪。
同事把她跳跃式的思维和对知识如此庞杂的胃口形容为病态的“意念飞跃”(Flight of Idea),成功引起专科医生对她精神健康和智力发展的关注。我们从她的学习进度开始进行推断,最后发现她可能患上阅读障碍,因她无法念完ABC,同时难以分清b和d的区别,于是将她转诊精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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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生离开病房后,我私下和她交流。她和我分享她平时用平板电脑写的说明文、讲稿和短句。虽有语病,但对一个四年级的孩子来说,也算行文流畅,言之有物。于是,我提醒母亲下次到精神科时,记得向医生说明孩子能够书写华文文章的事实。能够认得中文字,也许会减低她被误诊为阅读障碍患者的几率。
我和女孩母亲同样感到好奇,方块字和阅读障碍症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华文字的左右结构,诸多的形似字本该让孩子产生更大混淆,怎么反倒让她更得心应手?因鲜少接触阅读障碍症,我无法替女孩及母亲释疑,只希望精神科会诊时,在场有一个会读华文的医师,甚至是一位华文老师也好,负责评断女孩的阅读能力。我劝慰女孩的母亲无需过于担心,毕竟历史上不少名人都有阅读障碍的病史。听见“名人”二字,女孩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睁大眼追问我口中的那些“名人”究竟有谁。在她心中,阅读障碍竟成为上天的恩典,仿佛是让她和普通孩子区分开来的超能力。
或许她正窃喜地认为,和文字无缘,她便有借口全然投入她的画家梦。她是第一位和我讨纸笔的病人,说要把瞬逝的创作灵感画到纸上,否则“怕到时会忘记”。颜料和线条才是她的语言,获得一张画纸,她仿若鱼儿重归水中那般逍遥和自在。
巡房时众人一度把她当成智障儿,接连问她有关“失火时第一时间要通知谁”,“可不可以不穿衣服走在街上”等测试判断力的问题。她因听不懂马来文而面露紧张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但我十分肯定,她的智商正常,否则也不能和母亲针锋相对,一来一往地斗嘴,气得做母亲的总怨“这是上一辈子欠她的”。
我不怪一开始将她标签为“过动儿”的同事。医疗诊断过程中,往往是她这种仔细的性格,才能发现病人潜藏的问题。然而横跨在治疗团队和她之间的,更多是语言上的鸿沟,在她懂得渡水以前,我们是否愿意屈身俯就,主动用她熟悉的语言去深入了解她的实际情况,再下定论。
后来发现,女孩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因为抖音而爱上古风歌曲。我向来不认同那些新古典主义的歌曲作品,却也庆幸女孩这个年龄就有诗有画,于是从家里的旧书堆中淘出一本《唐诗三百首》转赠给她。这本童书只有白话译文而无导读。但我相信岁月会是更好的注释,就像长大以后因为不如意的事而陷落语塞之窘境时,那些苍凉的诗句便会从潜意识的沼泽中轻轻浮现。诗与生活的关系,总是如此自然而然。
女孩仿佛是来教我
时值清明,阳光到了午后便会自动从病房的窗沿和门缝中撤退,充沛的雨声接着由远而近涌入。这是最好替她导读杜牧〈清明〉的时机,向她解释诗词的意在言外、借问酒家何处有的欲言又止、还有为何诗要止于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情节安排。以她的智力,她定能听出一个所以然。
但是我始终和她保持距离,为的是病房护士的一句“小心她在尝试引诱你”。我未曾预想,那些成熟的大人竟然也会耽于扭曲一段正常的人际关系。这番论调使我想起骨科时遇见的一位老摇滚,因为话题搭调,我们总喜欢互通有无。热络的交流却给他招来“喜欢拍医生马屁”的冷言冷语。自此才懂我已经被架到较有权力的一方,而病人在医院轻易就会成为攀炎附势的弱者。病房莫名其妙成为权力场,处处都是多余的地雷和暗器。
几天后女孩康复出院,7号床留下安静的空白。匆匆来去,仿佛是来教会我,何谓障碍,尤其是人心和人心之间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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