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終究還是空了,西西。你終究還是,從畫在地上的兩個四方格子跳了出去。西西你跳出去了,但遊戲還是得繼續。文字是一場遊戲,西西,這是你常常說的。就算是多麼簡單多麼樸素的遊戲,一樣可以玩得活潑玩得起勁,一樣可以玩出驚愕的新意。可是西西,我們有我們的焦慮,當虛擬的機器人可以代筆,當文字一斤一斤地在網路上論斤叫賣也未必賣得出去,那時候西西,寫字的人將低下頭帶上房門,到一個不需要替文字填寫入境表格不需要申報字數的城市去旅行。我們只需要帶上手機吶西西,手機就是我們的飛毯,甚至連相機都可以擱下,就可以到處去看房子,到處去修剪花木欄。常常,一張照片就是一趟萬水千山,也常常,一行說明就是一箱心情。
而西西,我們的焦慮是,未來誰還會認真對文字的認真,就好像我們慎重對你的慎重?我想起新近看了一段你的視頻,你那時也許隱隱知道,那應該是你最後一次對著鏡頭說話了是嗎,西西?而那是第16屆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終身成就獎最高殊榮給你的時候呢西西,你看起來精神不壞,應答還很伶俐,只是眼睛漸漸散漫了神氣,而我最喜歡的就是你年輕時像鹿一樣慧黠的眼睛啊西西。何福仁問你,西西你最欣賞的年輕作家有誰啊?你一貫的謙虛,西西,你說你對他們的作品讀得不多,但還是客氣地提了三個名字,都是些年輕得像劍一樣鋒利的名字,我們都知道,那是你對在香港寫字的剛剛開始展露鋒芒的年輕人的祝福和期許。就好像西西你說,你原本也不知道熨斗是論磅來賣的,有些6磅,有些超過6磅,而這些年輕作家們買來熨平寫作夢想的熨斗,都是超過6磅的,還是少過6磅的呢?我在敬愛你的人替你在你的母校土瓜灣協恩中學舉行追思會的時候突然在想,其實有沒有人認得,熟了的土瓜其實長得像顆紅色或黃色的鵝蛋?我們還等不等得到下一個香港的西西?尤其是《我城》漸漸變成他人之城,西西,香港那些書寫的年輕一代,他們應該抬起頭仰望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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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西,從流向意識的吳爾芙到垮掉搖滾的佩蒂史密斯,她們都曾經在文字上旋開自己的房間,讓大家把頭探進去,我其實只是好奇,孩子一樣的好奇,西西,你的房間會不會擺滿了你一路收集回來的玩具和動物玩偶呢?我記得我似乎在某一段視頻匆匆帶過的鏡頭裡張望了一眼,你房間的門只是虛掩著呢西西,裡邊乾淨得彷彿隨時準備離開,隨時準備讓新的房客住進來,而陽光很好,陽光真正好,好得讓我想起你在《畫/話本》裡談起梵谷“在阿爾的臥室”,你說,許多人都看過梵谷在阿爾的臥室,可是誰又明白了梵谷的意思?顏色調得那麼春光明媚的一間臥室,我們看到的是梵谷運用色彩的野心,但我們誰都沒有看到梵谷的焦慮與憂鬱?他不斷地寫信給他的弟弟,不斷瘋狂地畫畫、畫畫、畫畫,他需要的其實是完全的寧靜,像一間簡樸的臥室一樣的寧靜。但我們只是評論那房間的顏色和擺設,評論梵谷的憂鬱症和精神病,我們都沒有看到梵谷發出他的腦袋需要一間房間好好休息的訊息——你也一樣不是嗎西西?你在一首叫“疲乏”的詩裡說,“並不是我的軀體我的上下身需要休息,需要休息的是我的腦袋,千千萬萬個問號是非對錯,一直如影隨形,撕裂著你我的神經”。西西,你的疲乏,不是來自生活,而是如何好好地和生活和好如初。
就好像你住了好多好多年的美利大廈,你從學校教完書回來伏在廚房的桌子上寫書,我們都說西西是多麼簡樸多麼不追求物質的一個作家啊,鍥而不捨,馬不停蹄,可我們又有誰想過好不好給你換一個稍微舒適一點的環境,讓你可以養貓,讓你好好看書畫圖寫字縫熊制猿猴?然後西西,你當然不會回來了,你提著一個簡便的篋子,裡面沒有衣服,只有半本還沒有完成的書——篋中猶有未成書,西西,我們往後難免會經常懷念起女孩抽開的兩隻腳,還有女孩永遠消失的,筆直的裙角。將來當我們看見孩子們跳進第九個飛機格子,然後必須轉過身,摸到格子裡的石頭或手帕才算勝利的時候,西西,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不想起你。童年的遊戲是傳承是延續,是把童真童趣延續下去,可是我們拿什麼來延續你呢西西。模仿西西不容易。而最不容易模仿的是你行文的節奏和語氣。因為你的心裡面西西,我聽見有一座滴答滴答的潛水艇,潛得那麼深那麼沉,那麼地沉靜入定,就只為了映照你清澈得空無一人的內心啊西西。文字的節奏也許還可以慢慢調整,像替樂器調音一樣,一節一節慢慢地調,可是西西你把一件事情徐徐敘述的語氣,才是最難捕抓最難模仿最難抄襲。
何況西西,你的文字從來不注重擺盤,就像農夫們的晚餐,沒有昂貴的碟子沒有精美的裝飾,樸素就好,樸素就好。所以你每一次端出來,都是最有機的蔬食,都足於餵飽一大群等待著被你馴服的食字獸。甚至西西——我發現你連標點符號也特別剋制,除非逼不得已,否則幾乎不用像雨點一樣打下來的感嘆號,就連問號,也都總是能免則免的。因此我一直在猜,如果你還在,還堅持用最樸素的文字去實驗最讓人驚愕的題材——西西,我知道你不貪心,但我也知道你非常貪新,不喜歡老是用同一個方式去說故事,覺得那樣子太無聊太乏味太無聊,那《欽天監》之後,你其實打算給我們再說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呢西西?而你一直是那麼的喜歡卡爾維諾,一再地告訴我們卡爾維諾的小說《命運交匯的城堡》多麼有趣,他講故事的方式,就好像吉普賽人算命似的,牌面上的國王、王后和隨從,還有隱士、騎士、小丑和魔法師,一個個都可以建構他們的命運,然後再來解構他們的故事。
因此你會不會寫一個吉普賽人攤展紙牌算命的故事呢西西,用西洋相術,對應欽天監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的種種線索?而這麼個樣子說故事的方式,西西,我相信你在構思的時候,就已經享受著被小說情節牽著走的不確定性。而作者,不都應該像一個算命師嗎西西?可以算出一個人的未來有什麼會接踵而來,以及一個人物和另一個人物的交匯和重疊而迸發出來的故事。我唯一想問的是,西西,你有沒有嚮往過愛情?像玫瑰嚮往一座素淨的靈堂?像愚笨的大象渴望一隻摔破的花瓶?我常想起你在《我城》裡面寫的,因為困惑,因為壓迫,因為迷失,所以潛意識裡都渴望用劍把整個城市的包裹一個個割開,切斷那些把物體扎捆起來的繩索,割破那些封閉物體的布幕——生命本來就是為了在不同的階段接收一個又一個命運快遞而來的包裹嗎西西?在割開包裹之前,永遠不知道包裹裡面包著的是什麼。西西,謝謝你替我們朝天空割開一道裂口,看見光包裹著的字粒,一粒一粒,轟然一聲灑落下來,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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