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世界是你;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你是世界。時過境遷,回家過年的故事,大概是我留給下一代人的回憶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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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快樂的花連開兩朵。
先是元旦,以往不怎麼震動的手機,陸續傳來叮咚叮咚“新年快樂”的長輩圖,那些相見不如懷念的名字相繼出土,預謀似的以祝福炸彈懲罰我這個無心寡肺、劣根性已讀不回的人,原本閒雲野鶴的心情被這些罐頭短訊蹂躪後,愈加不快樂了。
緊接著農曆年,“新年快樂”駕鶴乘願再來,像電影《一代宗師》裡宮二小姐章子怡懷揣著紐扣念念不忘,另一邊廂多情的梁朝偉卻皺眉凝眸懶得迴響。至此,“新年快樂”儼然手機裡最佛系的Apps,被大時代兒女們下載無數次,普渡我這凡夫俗人。
其實啊,“新年”和“過年”,予我而言是兩回事。
“新年”是過日子,像極了工廠作業的流水線,分工精準仔細,人也被切割成整齊的小方塊,在被設定好的製程裡往下一站輸送,往返重複的勞作無法讓生命的價值,彰顯在被耗損的時間上。
“過年”則不,雖然也帶著日子的屬性,但它是斷崖句點、是天涯海角、是看得到盡頭的所在、是腳底下一條貫穿過去與未來的虛線,可以讓人華麗轉身,大步一跨便把陳舊往事裝成一麻袋,頭也不回的甩到資源回收中心。
“過年”一詞,是潛伏在時間裡的魔法師,催動操縱著神秘力量。我並不迷信怪力亂神,但在過年前幾天,便隱隱感覺天地初開的超自然現象,身體和遊離的意識像細胞異變,糊里糊塗一覺醒來便無縫接軌遁入農曆年,彷佛有甚麼在暗中倒數,又有甚麼在悄然破土。
於是周遭朋友相互聞問:初幾回去呀?又或者,年初四開工了嗎?聽著毫無違和,顯然這是一場短暫流行的過年病。不禁愕然,那些掛在牆壁、擱在桌面的日曆,明明白白的幾月幾號怎麼就被視而不見,統統消滅了蹤跡了呢?
而我是一個需要被提醒才知農曆年月的人,對於這樣的心境轉折,唯一的解釋,就是我身體裡有著五千年偉大文明的基因作祟。又或者,腦門突然開啟了神諭,要我回家。
然而,過年畢竟不同於過日子,即便同是時間刻度的一天來去,“日子”的小單位,在“年”的大分母面前,就顯得寒傖單薄了。
在我心中,“過年”的意義不能單獨存在,它必須及物,再及人。讓人有一種活在過去舊時光、旅人般的感覺,回到在腦海裡翻拍無數次經典畫面的現場。
以前,父母和老家都還在的時候,我總選在農曆十二月廿四前就返家。這時間點算起來有些兒早,然避開了高速公路的車潮,就能趕上翌日“送神”的吉時。
過年回家就是把這些民間信仰儀式百衲被般披在身上,像哈里波特的隱形鬥蓬,每年如此,久了就約定俗成,回家看山看海看人,也直面神。
選在“送神日”前回家,其實更能湊合過年的前奏——先讓諸神放年假,再等祂們銷假下凡回到人間,圓滿了整個過程。這也是自己久遠的記憶,中小學時代,是日子時,睡眼惺忪被母親喚起,著我爬上神臺把供奉著的、鑑察人間言行善惡的諸神用紅布一一擦拭乾淨。一年也僅那麼一次,可以如此大不敬的蹲在神臺上,以神的位置居高臨下,代替神觀看人間。
相對於我巨大的體型,神臺上的大伯公和觀音頓時顯得渺小,和平時跪著拈香祭拜時視線裡偉岸的形象差別很大。但這種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較令我擔心的是,神臺會不會垮下來。
母親一再交待,擦拭時不只手腳要利索,更要和諸神甜言蜜語,尤其是灶君,更得好話說盡,好讓祂們回到天庭述職時,在玉皇大帝面前美言,若非如此,來年的運勢就大打折扣了。
我在母親的指導下穿梭各種儀式,在她虔誠的信仰裡循規蹈矩,不是非得肉眼見過神蹟才選擇相信,但我相信母親也因此相信了她的信仰。自農曆十二月廿四送神、除夕守歲、年初一踏春拜歲、年初二出嫁女回孃家、年初三老鼠娶親,到年初四接迎眾神重返人間,初五接財神……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儼然這個家的代理神。那時,時間過得緩慢,井井有條,無聊的日子卻得以嚼出深層滋味。
如今,父母過世經年,家神也已在搬遷後被請出火化,椰林裡一間無神無父無母的家,再也沒有甚麼可以留下,多年後即便回去走走,卻再沒進去過。回家是為了聯結,但這段珍貴的與神同行的經歷,如今只剩回憶。
書寫為我保留了時間記憶,但時間記憶卻留不住當時的人。
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世界是你;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你是世界。時過境遷,回家過年的故事,大概是我留給下一代人的回憶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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