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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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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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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27/01/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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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晓玲

搬家

中文系

蔡曉玲/無人知曉

作者:蔡晓玲
圖:龔萬輝

我用身子頂著厚重的木門,以方便工人從我的單位搬出一個個四方箱子。

對門的阿姨透過他們家敞開的大門,看見排列在我家門前的箱子,她驚訝地問:“你要搬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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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方宣佈要把線上課全都調回實體課。為了方便上班,我從原本的搬到靠近學校的公寓。這個搬家原因,我也跟對門的阿姨說了,換來她的連聲附和。

“對啊,這個地點實在太遠,去哪裡都遠。”

“而且我又不會駕車,住在這裡哪都去不了,要出門只能等我的兒子載我,每天都好無聊啊……”

我知道。我差點脫口而出。

阿姨約莫六十幾歲,看起來是我母親的年紀,常年穿著短袖T恤與及膝棉褲,一身居家打扮。我不曾見過她穿居家服以外的服裝,碰到過她的兒子媳婦從外面回來,就是不曾見過她出門。她是在冠病疫情期間搬到我對門單位去的,我對於她的入住時間點也掌握得非常精準,因為打從她搬來以後,他們家緊閉的大門便會在白天時大大敞開,飄出食物香氣、唱機歌聲與說話聲。

我一打開我家木門,映入眼簾的先是他們家供奉的觀音像,我偶爾會對觀音禮貌地點頭打招呼。而當我轉動鑰匙開鐵門時,聽到聲響的阿姨總會衝到門口探頭看,看到是我她也會點頭打招呼。

當我從樓下取回我的餐點或包裹,再次閃身入屋要轉動鑰匙鎖上鐵門時,阿姨又會從家裡衝到門口看是誰。毫無疑問,當然是我,一直都是我。

阿姨喜歡盯著我手上的東西看,問我買了什麼。

有時我還有點不好意思,也許我連著好多天都吃同樣的食物。這麼千篇一律的場景,毫無驚喜的答案。

我猜阿姨可能住慣了有左鄰右舍的排屋。以前小時候我們家也是住排屋的,隔壁住著的兩母子吵架了我家也聽得見。還有隔壁的隔壁養了一隻垂著奶子的母狗,她有時會趁著我家籬笆門沒關衝進來串門子,甚至陪我走路去附近雜貨店買東西。家裡的大門在最後一個人睡覺以前,都是敞開的。而我母親就像對門住著的阿姨那樣,聽到門外有聲響,便衝到門前去看。如果她忙著炒菜,會叫我去看。可能是送報紙的人,可能是手裡拿著福音傳單來佈道的人,可能是請求募捐神廟香油錢的人,可能是突然興起想來送榴槤的遠方親戚。

一整條巷子的人總是走來走去,有時到東家聽一個八卦又到西家去說。最後整條巷子的人都共享了秘密。

曾經一天聽兩個版本。早上一個街坊阿姨坐在我們家的客廳裡,悄聲跟我母親說巷尾那一家的兄妹啊,他們的父親不是同一個人,甚至都不是現在這位父親。但下午那一家的老奶奶也來了,說街坊們亂傳孫子們的父親是印度人,其實是華人。後來我學校的同學也在電話中跟我說,她暗戀的男生與我巷尾的女生正在交往,她相信對方就像謠傳的那樣是華印混血兒,不然眼睫毛怎麼可能那麼密那麼長。她的語氣中透出一絲嫉恨與僥倖。不過她的皮膚好白啊,我說。

不只是人,連家裡的貓也愛好看熱鬧。我傍晚時會和貓坐在家裡那扇敞開的大門前一起看風景,看走過這條巷子的人和動物。家裡的貓看路人一般只是瞇著眼,安靜蹲坐不太上心,但如果看到狗追摩托騎士或貓與貓激烈吵架,貓會站起身來瞪大眼看,尾巴立起來硬挺挺的。我也俯下身子,用手撐著下頜,嘗試用貓的高度往外看,像一個鄰居一樣跟貓一起八卦街坊。

如今在公寓單位裡,有時隔著落地窗往下看,會看見樓下的小公園有人戴著口罩來回繞圈散步,小朋友們在玩羽毛球,負責修剪草木的印尼勞工坐在石頭椅子上休息按手機。有幾次還看見一群約有五六人的肌肉男穿著黑色背心在做伸展動作,全都是健美先生般的身材。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主要是疑惑他們到底是屋友,抑或是其中一位住戶約了他的健身友人們一起來運動。疫情期間健身房不開,可能他們無處可去,只好穿著平時健身的服裝,到公寓公園裡鍛鍊身體。

不過即使我不往外看,單憑聲響依然能掌握周圍住戶的一些線索。

透過天花板傳來追逐與奔跑的聲響,我知道樓上單位起碼住有兩個小孩。他們平日常玩類似玻璃彈珠那樣的玩具,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會有清脆的咚咚聲,一聲接一聲地彈跳。隔壁那對夫婦也有了新生嬰兒,總在半夜哭泣,從我臥室的浴室傳進來,潛入我的夢中。而我洗澡時候隨意哼的歌:“看我乘風破浪,多誠實的慾望,努力唱搖一搖一搖一搖一搖一搖……”說不定隔壁鄰居也知道我正在追哪一檔綜藝。

隨著疫情漸趨緩和,政府把行動管制令放寬,只要確保同一空間裡人與人能保持一米的社交距離即可。多人的公司會採用輪班的方式錯開群聚,讓員工輪流回公司上班。

從那時候起,我一週會去校園打卡兩次。

回到久違的校園,我的車子停在校園內的紅綠燈前等綠燈。結果不是人在過馬路,竟是成群結隊的猴子浩浩蕩蕩地過馬路。

下車後走在空蕩蕩的校園裡。太空了,空得不像校園,像電影中的無人城市。聽見遠處傳來腳步聲,忍不住心驚,以為喪屍出沒,趕緊找個轉角躲起來。這麼一躲,卻又覺得自己才像見不得人的喪屍。

我提著裝有魚罐頭的袋子到處找貓,嘴裡喊著咪咪,雙手掩護著袋子怕半路被猴子搶劫。但沒有,我饒了好幾圈都沒遇到以前熟識的黑白母貓。瞬間感受到了末日,也許貓在這裡有過一場浩劫而我不知道。

除了打卡的那兩天,其他時候我還是一整天的待在我的公寓單位裡,繼續線上購物與點外賣。我習慣坐在廚房的木桌做事,手指打在電腦鍵盤上像彈奏樂曲。這種無內容的聲音讓人著迷,類似小時候睡房中老風扇的噠噠聲,或母親在我房外踩踏縫紉機的聲音。

但有些聲音是有內容的。

我聽見對門阿姨坐在他們家的客廳講電話。因為大門敞開的緣故,聽起來就像坐在我家客廳跟我講話。想必她的兒子媳婦已經回去公司上班,家裡只剩下她照顧還未上學的孫子。中午孫子在午睡,她的時間不好打發,便開始聊電話。她常撥電話給她家鄉的親人,從說話口氣我猜對方是她的女兒。阿姨會鉅細靡遺地訴說她在吉隆坡的生活。

我被逼暫停手上的工作,託著下頜聽阿姨講電話。

你要吃補啊,阿姨說。阿姨會順著自己的建議聊起今天的菜色。

我打開點餐,竟然就點了一盅人參雞湯。

想起以前和室友同住,她比我遲睡,有時在我睡覺的時候看電影。如果看的電影是我聽得懂的語言,我即使閉著眼睛,腦中也會有一幕幕的劇情在上演,往往她看完了一部電影我都還沒睡著。隔天精疲力盡,腦袋重重的,畢竟我耗費腦力腦補了一部電影。我後來拜託她看歐洲電影,聽不懂的語言就是無意義的聲音,無意義的聲音對我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生活是逐漸回到軌道的。

我讓自己在臉書上浮出臉來作為一種重啟。接著開始與人在校園中隔著口罩寒暄,慢慢進階到相約吃飯,最後又回到以前那樣脫下口罩拍合照。

我從一週去學校打卡兩次過渡到3次,後來校方規定我們5天都要去。

我在樓層驚喜地發現好久不見的黑白母貓。她的身體是白色的,唯獨一管鼻子是黑的,特別好認。我叫她無尾熊。無尾熊帶著7只也是黑白色的小貓躺在走廊的木桌底下。我趕緊從包包中取出魚罐頭,倒在小盤子上給她吃。我的手指在地板上撥弄逗小貓,一隻只小貓弓起身子要從桌子底下撲過來玩。我想像如果我有一個後院,或許可以把它們全都接回去,讓他們瞇著眼在草地上曬太陽。8只黑白貓在草地上的畫面,大概就像乳牛在大草原一樣。

無尾熊吃完魚肉後滿足地舔身體。我摸摸她的頭,問她:“你都過得好嗎?”

她突然咬了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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