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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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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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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7:00pm 09/02/2023

冠病

消毒

辞职

隔离

吃饭

流感

厨艺

黄子扬

日落

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黄子扬(文丁)

作者:黄子扬(文丁)

辞掉全职工作以后,犹在回老家或留城者间摆荡时,流行病毒入侵我身,以雷殛之势攻战免疫系统,比我意志决绝。

连行李也收拾得仓促。妈写:不管结果如何,回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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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可以,但要共同采取最严谨措施,以防万一——于是分头行事,速命老家姐拎两小可爱女儿回夫家,而我独自驱车到附近小区挂诊,油门催下,轮胎一路滚动,无关我的意识。

先是印度医生着全身防护衣,在诊所外临时设立的检测站将探测棒长长昭示我眼前。“第一次吗?”我只轻轻点头,不作声。“仰头,记得可以用嘴巴呼吸。”它就此展开我鼻腔探险,像蜂鸟长舌深入花芯,一阵刺痒呛出我目泪。年轻医生温柔,他道了个歉。

如蜜的鼻液,是苦是甜,24小时内自有分晓。

为求安心,还是挂号问病。

“咳嗽否?”

我摇头。这回是老印度医生了。他靠向椅背,皱着眉边摊开无奈的五指说,近日连连,症状亦相似,谁都说不准。但他从未摘下口罩和护目镜。

“伤风?”

亦无。

昨日喉咙开始肿痛,体温摄氏37.5度,自行检测结果为阴;今早烧已退,喉痛却加剧,而且莫名呕吐。我结案陈词,话音未落,医生戴上手套,左手持压舌板制伏我舌面,右手电筒照向我口腔的隧道。他说里面有火烧的回声。

“以你的症状,大概不会是新冠肺炎。”

四字如咒,终究说了出口。

但他脸上闪过的一抹疑惑仍被我及时捕捉。

阴阳也罢,都要回家。

疫别两年,时间换算成分秒单位总是轻易些,数成日子却无比艰难。我将家当车上四十公里路程,徒留身后每日确诊数字破千的空城。望后镜里的吉隆坡楼身低低矮矮亦空空荡荡,却总蒙着一层雾不散,在路上,和妈商讨各种举措——

浴室摆水桶和洗衣液供我每日自行换洗衣物。

房门外置放肥皂水盆,每日清洗餐具务必戴上手套和口罩。

你待会戴口罩躲楼下,等我进了房马上

每天测量体温和血氧,记录在案。

每晚睡前用消毒枪将整个房子消毒一遍。

在家,形同爱的牢狱。点开卫生部下令民众安装的“吾安”APP,老家这区双层排屋标示为“红色区”,即一公里内有确诊病例。社区已然是大型病房,而每一间家纷纷匿藏着疑似病患。

这已绝非首次。前两次密接都侥幸避过,这次我都能感觉病毒在细胞里窃笑。所有症状都指认我。即便恪己遵守防疫守则,一松绑的移动,本身就是一宗罪。如今待病如待刑警上门,将我镣铐,判我以患者之名。

“万一其实没有确诊呢?”

来不及了,妈。

● 在房里度假整整10天

是夜,诊所发来判书。

SARS-CoV-2 RNA,detected。阳性。

CT值25,低于平均水平,属染疫初阶,传染性极高。

只觉颈间烧灼,脑袋仍是清醒。传讯通知才刚一起吃过饭的友人,我阳了,你好自行检测。虽已做足万全准备,最担心还是同一屋檐下的家里人。聊天家群不如预期躁动,许是对于病毒早已免疫,心理的那种。带有一点钦羡的意味,友人说,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

疫病从武汉过海关斩天将而来,想起疫情暴发初期举世惶惶,起起伏伏的病例勾画出2020年代的第一道风景线,如今,它终于住进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供养一场病疫,我活成一尊确诊数字。

开始为期7天的居家隔离。没有比现在更关心自己身体的时候了。

譬如第3天。喉痛渐愈,倒是鼻腔莫名住进浓痰,蝙蝠白昼悬壁这般,咳不出,擤不掉,厚重鼻音让外甥女迟疑,“是舅舅吗?”

妈烧饭也清淡了不少。每每确认她抵达楼下,我才遮上耳鼻打开房门。白色塑胶椅上的饭菜每日惊喜缺缺。它们总一副比我还病恹恹的模样——汆烫地瓜叶、蒸石斑、蚝油豆腐、水煮蛋……晚饭至少还有一汤品慰藉:有时花生莲藕大骨,为囚日添色的玉米萝卜。

口味却不是淡的,说明味觉和嗅觉并未丧失。大幸也。

每日饭菜佐《F.R.I.E.N.D.S》,虚度时光,悠哉乐哉。乔伊过30岁生日那天抬头对天花板抱怨,上帝啊,为什么是我,“说好让他们变老,不是我。”当即笑噱,学舌——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不敢大声。

荣获Omicron拣选,我无怨尤。

一集20分钟结束,连蜜糖和清热排毒茶也都饮尽,端着盘子奋力叩门,确认无人,才把所有碗碟泡进肥皂水盆里,确认餐具样样浸在其中。

平躺床上,信息妈,朕用膳毕,可以收拾啰。

这样又一天。又一天。几无症状,度假在房里整整10天。

● 疫情下,再次唤醒这双炊手

朝令夕改已是日常。老长一段时间,眼见疫情趋缓,其实只要再忍稍时就能步向常态,政府却早早宣布松绑,脱缰野马不受束,口罩不戴,人身无距离,酒吧悄悄经营,便又让防控失守,病例暴增,一切重头。

破口的,不只疫病,也连同我自己。

无法回家的日子,倭居吉隆坡高楼公寓里,每天看重复的

或换过别的名字吧——黄昏、夕阳、余晖、晚霞,怎么都是带着尽头的愁意。

可天空映照的它们却像施展了盈亮魔法一般,那段时间里,茶橘色,紫荆色,墨蓝色,染出一片片层云,高积云,卷云,它们舒开天幕,静谧和缓的飘向,彷佛温柔低语——没事的,走慢一些也能跟上;仿佛只要不低头俯视现实,就还能骗过自己人间安逸。

好几场家人的生日都在视讯里共度,外甥女的,妈妈的。隔着荧幕,细节狡猾隐身,不知道外甥女小妮和小娜长了多少寸,也不知老人家的后脑勺,有没有光阴刷白的蹑手蹑脚。这场战疫里,肉眼所不见的事物都得逞了。

那段时间我无法正常进食。食欲尚在,且经常饥饿,但逢食物下肚,总要翻肠搅胃一番。我强抑恶心呕吐不适,以转念,以分神,以想像,以哼唱;或捏紧虎口,或按压臂掌内关穴,或屈身按揉膝盖足三里;可以防洪的方法我都一一试遍,但越是动作,心理越受压迫,每每差一点赶不上厕所——

先是干呕,等到胃部三番四次抽搐,涨缩,翻涌,我紧紧抱住马桶,秽物冲口而出。

整净自己时,镜子里脸面通红,噙泪的双眸,往往因为不明所以。

这些,荧幕前也都看不到。

中西医皆道是胃窦炎,开了呕吐祛风胃药,但我知悉,那一切肇因都不是来自生理。

从此我在黄昏里开伙。奉我妈指令,少年放学写完功课早早栽在厨房里,炊烟过境一路烧饭到天黑,先学煮米饭,煎荷包蛋,炒菜,炸肉,唯独那时没有学过煲汤。十几年来我漂泊吉隆坡,多是外食,而今疫情下,公寓里,终又得再次唤醒这双炊手。

只是这回我只剩自己了。

居家工作午休时段,打开小红书,搜索栏键入:“莲藕花生汤”。影音食谱一格一格陈列,综合各家步骤,在手机笔记里抄下食材,出外采买;回来,浸泡花生,猪大骨入冰箱,其余食材,包括任意配搭的——“芹菜肉片”、“蕃茄炒蛋”,少小习得,毋需偷师,等傍晚下班继续料理。

小红书说肉须先经沸水加绍兴酒汆烫,问妈,怎从不见你这么做?

妈一言蔽之,懒。

再问,怎么你以前莲藕都削那么大块啊?

妈不理会,反问,你几点开始煲汤?

我说现在。

现在几点了啊,先生?

哎,妈呀,开会迟了,我们城市打工人命苦你不是不知道。

忽悠过去,实则是自己忘了提早煲汤。

总是忘了要相信时间的作用,类似交托的那种信仰,方能收获一锅味美的汤。饭菜上桌恒常是夜晚,我习惯坐在窄仄阳台上,碗盘就地落座,想像万家灯火里那一台台闹哄哄的饭桌,或许也有像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但因明白团聚的日子在前方,所以愿意静待时光的煎熬。

吃过一顿又一顿,妈妈教的,小红书学的,自己做的,,便也同时料理好了自己的心。

● 原来长大不过一瞬间

尔后病愈。

隔离10天宣告自由,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小妮小娜便一人拉我一只手。

“舅舅,你要吃什么?”遂把我拎到偏厅的玩具厨房前。

那是她们妈妈疫情前买的生日礼物。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胜过其他玩物。

记忆骇入疫前——多是我给她们指令,萝卜要削皮,这是虾还是crab?只有玩具砰砰锵锵的声音,无人回应。小娜切开半颗番茄也是艰难,小妮煎蛋总翻落地板,多次捞不起索性用手捡。

如今,5岁的小妮问我,番茄可以煮汤吗?她楚楚可怜只有盛汤的碗。

假装勉为其难,我说好,但番茄不要软烂。

放眼矮桌上,饭菜皆已备好。筷子双双并排,旁边一碗假热白饭。一道道菜肴摆桌中央——大红虾、黄南瓜、两颗水煮蛋、状似叶片的不懂什么……(小妮:是cookies!),我执起汤匙,欲试一口番茄汤。

“舅舅,烫,吹吹!”

小妮很小的时候,每次我们总是唤她——很烫,吹吹。

如今换她温柔叮咛,小大人似的。其实不过一玩物罢了,怎会烫嘴呢?她是有样学样了。

我嗯嗯诺诺,她洋洋得意。或许是感佩自己的精湛,烧得一手味美熟食。

如今疫情亦是家常便饭。要过一年小妮才能施打疫苗。总希望她长慢些吧,却又望她早早具有疫苗的保护,能走出去认识这个世界。原来长大不过一瞬间,当上长辈以后更是切身知晓——眨眼间,屏息间,肥嘟嘟的脸颊一下立起来。小妮懂食物煮好会热烫,烫着了会伤;她亦懂得了着紧,有想要保护的人了。在她仍是稚小的年纪,我们这些家人,总想奢侈地,以伴耍为名,请她为我们在玩具厨房前多煮几道鲜热的,有她温柔叮咛的饭菜。

吃、饭、吃饭了——恍惚间,妈的叫唤从厨房没命地传来。她俩仍慢悠悠递给我一绿色空茶杯,作状撒粉,我问这什么,小娜支支吾吾,小妮冲口而出:“呃,呃,草莓香蕉维他命外星人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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