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掉全職工作以後,猶在回老家或留城者間擺盪時,流行病毒入侵我身,以雷殛之勢攻戰免疫系統,比我意志決絕。
連行李也收拾得倉促。媽寫:不管結果如何,回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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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可以,但要共同採取最嚴謹措施,以防萬一——於是分頭行事,速命老家姐拎兩小可愛女兒回夫家,而我獨自驅車到附近小區掛診,油門催下,輪胎一路滾動,無關我的意識。
先是印度醫生著全身防護衣,在診所外臨時設立的檢測站將探測棒長長昭示我眼前。“第一次嗎?”我只輕輕點頭,不作聲。“仰頭,記得可以用嘴巴呼吸。”它就此展開我鼻腔探險,像蜂鳥長舌深入花芯,一陣刺癢嗆出我目淚。年輕醫生溫柔,他道了個歉。
如蜜的鼻液,是苦是甜,24小時內自有分曉。
為求安心,還是掛號問病。
“咳嗽否?”
我搖頭。這回是老印度醫生了。他靠向椅背,皺著眉邊攤開無奈的五指說,近日流感連連,症狀亦相似,誰都說不準。但他從未摘下口罩和護目鏡。
“傷風?”
亦無。
昨日喉嚨開始腫痛,體溫攝氏37.5度,自行檢測結果為陰;今早燒已退,喉痛卻加劇,而且莫名嘔吐。我結案陳詞,話音未落,醫生戴上手套,左手持壓舌板制伏我舌面,右手電筒照向我口腔的隧道。他說裡面有火燒的回聲。
“以你的症狀,大概不會是新冠肺炎。”
四字如咒,終究說了出口。
但他臉上閃過的一抹疑惑仍被我及時捕捉。
陰陽也罷,都要回家。
疫別兩年,時間換算成分秒單位總是輕易些,數成日子卻無比艱難。我將家當車上四十公里路程,徒留身後每日確診數字破千的空城。望後鏡裡的吉隆坡樓身低低矮矮亦空空蕩蕩,卻總蒙著一層霧不散,在路上,和媽商討各種舉措——
浴室擺水桶和洗衣液供我每日自行換洗衣物。
房門外置放肥皂水盆,每日清洗餐具務必戴上手套和口罩。
你待會戴口罩躲樓下,等我進了房馬上消毒。
每天測量體溫和血氧,記錄在案。
每晚睡前用消毒槍將整個房子消毒一遍。
在家隔離,形同愛的牢獄。點開衛生部下令民眾安裝的“吾安”APP,老家這區雙層排屋標示為“紅色區”,即一公里內有確診病例。社區已然是大型病房,而每一間家紛紛匿藏著疑似病患。
這已絕非首次。前兩次密接都僥倖避過,這次我都能感覺病毒在細胞裡竊笑。所有症狀都指認我。即便恪己遵守防疫守則,一鬆綁的移動,本身就是一宗罪。如今待病如待刑警上門,將我鐐銬,判我以患者之名。
“萬一其實沒有確診呢?”
來不及了,媽。
● 在房裡度假整整10天
是夜,診所發來判書。
SARS-CoV-2 RNA,detected。陽性。
CT值25,低於平均水平,屬染疫初階,傳染性極高。
只覺頸間燒灼,腦袋仍是清醒。傳訊通知才剛一起吃過飯的友人,我陽了,你好自行檢測。雖已做足萬全準備,最擔心還是同一屋簷下的家裡人。聊天家群不如預期躁動,許是對於病毒早已免疫,心理的那種。帶有一點欽羨的意味,友人說,你終於可以好好休息。
疫病從武漢過海關斬天將而來,想起疫情暴發初期舉世惶惶,起起伏伏的病例勾畫出2020年代的第一道風景線,如今,它終於住進我的身體。
我的身體供養一場病疫,我活成一尊確診數字。
開始為期7天的居家隔離。沒有比現在更關心自己身體的時候了。
譬如第3天。喉痛漸愈,倒是鼻腔莫名住進濃痰,蝙蝠白晝懸壁這般,咳不出,擤不掉,厚重鼻音讓外甥女遲疑,“是舅舅嗎?”
媽燒飯也清淡了不少。每每確認她抵達樓下,我才遮上耳鼻打開房門。白色塑膠椅上的飯菜每日驚喜缺缺。它們總一副比我還病懨懨的模樣——汆燙地瓜葉、蒸石斑、蠔油豆腐、水煮蛋……晚飯至少還有一湯品慰藉:有時花生蓮藕大骨,為囚日添色的玉米蘿蔔。
口味卻不是淡的,說明味覺和嗅覺並未喪失。大幸也。
每日飯菜佐《F.R.I.E.N.D.S》,虛度時光,悠哉樂哉。喬伊過30歲生日那天抬頭對天花板抱怨,上帝啊,為什麼是我,“說好讓他們變老,不是我。”當即笑噱,學舌——為什麼,為什麼是我。不敢大聲。
榮獲Omicron揀選,我無怨尤。
一集20分鐘結束,連蜜糖和清熱排毒茶也都飲盡,端著盤子奮力叩門,確認無人,才把所有碗碟泡進肥皂水盆裡,確認餐具樣樣浸在其中。
平躺床上,信息媽,朕用膳畢,可以收拾囉。
這樣又一天。又一天。幾無症狀,度假在房裡整整10天。
● 疫情下,再次喚醒這雙炊手
朝令夕改已是日常。老長一段時間,眼見疫情趨緩,其實只要再忍稍時就能步向常態,政府卻早早宣佈鬆綁,脫韁野馬不受束,口罩不戴,人身無距離,酒吧悄悄經營,便又讓防控失守,病例暴增,一切重頭。
破口的,不只疫病,也連同我自己。
無法回家的日子,倭居吉隆坡高樓公寓裡,每天看重複的日落。
或換過別的名字吧——黃昏、夕陽、餘暉、晚霞,怎麼都是帶著盡頭的愁意。
可天空映照的它們卻像施展了盈亮魔法一般,那段時間裡,茶橘色,紫荊色,墨藍色,染出一片片層雲,高積雲,捲雲,它們舒開天幕,靜謐和緩的飄向,彷佛溫柔低語——沒事的,走慢一些也能跟上;彷彿只要不低頭俯視現實,就還能騙過自己人間安逸。
好幾場家人的生日都在視訊裡共度,外甥女的,媽媽的。隔著熒幕,細節狡猾隱身,不知道外甥女小妮和小娜長了多少寸,也不知老人家的後腦勺,有沒有光陰刷白的躡手躡腳。這場戰疫裡,肉眼所不見的事物都得逞了。
那段時間我無法正常進食。食慾尚在,且經常飢餓,但逢食物下肚,總要翻腸攪胃一番。我強抑噁心嘔吐不適,以轉念,以分神,以想像,以哼唱;或捏緊虎口,或按壓臂掌內關穴,或屈身按揉膝蓋足三里;可以防洪的方法我都一一試遍,但越是動作,心理越受壓迫,每每差一點趕不上廁所——
先是乾嘔,等到胃部三番四次抽搐,漲縮,翻湧,我緊緊抱住馬桶,穢物衝口而出。
整淨自己時,鏡子裡臉面通紅,噙淚的雙眸,往往因為不明所以。
這些,熒幕前也都看不到。
中西醫皆道是胃竇炎,開了嘔吐祛風胃藥,但我知悉,那一切肇因都不是來自生理。
從此我在黃昏裡開伙。奉我媽指令,少年放學寫完功課早早栽在廚房裡,炊煙過境一路燒飯到天黑,先學煮米飯,煎荷包蛋,炒菜,炸肉,唯獨那時沒有學過煲湯。十幾年來我漂泊吉隆坡,多是外食,而今疫情下,公寓裡,終又得再次喚醒這雙炊手。
只是這回我只剩自己了。
居家工作午休時段,打開小紅書,搜索欄鍵入:“蓮藕花生湯”。影音食譜一格一格陳列,綜合各家步驟,在手機筆記裡抄下食材,出外採買;回來,浸泡花生,豬大骨入冰箱,其餘食材,包括任意配搭的——“芹菜肉片”、“蕃茄炒蛋”,少小習得,毋需偷師,等傍晚下班繼續料理。
小紅書說肉須先經沸水加紹興酒汆燙,問媽,怎從不見你這麼做?
媽一言蔽之,懶。
再問,怎麼你以前蓮藕都削那麼大塊啊?
媽不理會,反問,你幾點開始煲湯?
我說現在。
現在幾點了啊,先生?
哎,媽呀,開會遲了,我們城市打工人命苦你不是不知道。
忽悠過去,實則是自己忘了提早煲湯。
總是忘了要相信時間的作用,類似交託的那種信仰,方能收穫一鍋味美的湯。飯菜上桌恆常是夜晚,我習慣坐在窄仄陽臺上,碗盤就地落座,想像萬家燈火裡那一臺臺鬧哄哄的飯桌,或許也有像我這樣孑然一身的,但因明白團聚的日子在前方,所以願意靜待時光的煎熬。
吃過一頓又一頓,媽媽教的,小紅書學的,自己做的,家常便飯,便也同時料理好了自己的心。
● 原來長大不過一瞬間
爾後病癒。
隔離10天宣告自由,從自己的房間走出,小妮小娜便一人拉我一隻手。
“舅舅,你要吃什麼?”遂把我拎到偏廳的玩具廚房前。
那是她們媽媽疫情前買的生日禮物。它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勝過其他玩物。
記憶駭入疫前——多是我給她們指令,蘿蔔要削皮,這是蝦還是crab?只有玩具砰砰鏘鏘的聲音,無人回應。小娜切開半顆番茄也是艱難,小妮煎蛋總翻落地板,多次撈不起索性用手撿。
如今,5歲的小妮問我,番茄可以煮湯嗎?她楚楚可憐只有盛湯的碗。
假裝勉為其難,我說好,但番茄不要軟爛。
放眼矮桌上,飯菜皆已備好。筷子雙雙並排,旁邊一碗假熱白飯。一道道菜餚擺桌中央——大紅蝦、黃南瓜、兩顆水煮蛋、狀似葉片的不懂什麼……(小妮:是cookies!),我執起湯匙,欲試一口番茄湯。
“舅舅,燙,吹吹!”
小妮很小的時候,每次吃飯我們總是喚她——很燙,吹吹。
如今換她溫柔叮嚀,小大人似的。其實不過一玩物罷了,怎會燙嘴呢?她是有樣學樣了。
我嗯嗯諾諾,她洋洋得意。或許是感佩自己的廚藝精湛,燒得一手味美熟食。
如今疫情亦是家常便飯。要過一年小妮才能施打疫苗。總希望她長慢些吧,卻又望她早早具有疫苗的保護,能走出去認識這個世界。原來長大不過一瞬間,當上長輩以後更是切身知曉——眨眼間,屏息間,肥嘟嘟的臉頰一下立起來。小妮懂食物煮好會熱燙,燙著了會傷;她亦懂得了著緊,有想要保護的人了。在她仍是稚小的年紀,我們這些家人,總想奢侈地,以伴耍為名,請她為我們在玩具廚房前多煮幾道鮮熱的,有她溫柔叮嚀的飯菜。
吃、飯、吃飯了——恍惚間,媽的叫喚從廚房沒命地傳來。她倆仍慢悠悠遞給我一綠色空茶杯,作狀撒粉,我問這什麼,小娜支支吾吾,小妮衝口而出:“呃,呃,草莓香蕉維他命外星人奶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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