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舒駿的〈椰林大道〉是這麼唱的:“坑坑洞洞的椰林大道,走在路上我常常跌倒,路邊美麗的花兒很多,美麗的陷阱也不少……”夢迴兒時的鄉間小路,十一二歲的老哥就在屋前的椰林小徑設下陷阱,讓常常跟他拌嘴的鄰家女孩中計,跌了個狗吃屎,狼狽地坐在地上又哭又罵,他和夥伴們見狀就躲在一隅得意地笑。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幾個臭男生又無聊又缺德的童年把戲啊!
故鄉的椰林小道,我從年幼,走到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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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條羊腸小徑,兩邊是望不到盡頭的椰林、可可園,半路還能見著村人用來燻椰幹(漫長雨季不見太陽時也燻可可),兩層樓高的椰棚,或是被荒置經年,看似無主子的大片山芭,可整條路就是林深不見屋,渺無人跡似的。
沿著小路往前走,會經過幾座小橋,橋下是彎彎流水,水位極淺,退潮時更是隻剩一片乾涸。再往前走,一聞到熟悉的,刺鼻的水獺糞便,表示小路已到盡頭(水獺對我而言,真是神秘的生物,只見其糞不見其身),橫渡一座更大更結實的木橋後(橋下是時有船隻往來的運河),便能和外面的世界接軌了。
的確,椰林小道賦予我們的意義,是連貫外面世界的要道:那傍水而立、爸爸上班的政府診所,隔著一條河,咫尺相望的兩爿店鋪(有點像威尼斯水鄉的風貌,浪漫極了),提供精神糧食的鄉區圖書館,讓我們接受基礎教育的小學,還有卸貨載客,把我們從這偏遠的海口區載到古晉市區的碼頭。
椰林小徑終年蔭蔭翳翳的,城裡來的人總覺得它陰森可怖。嫁出去的姑姑們一年裡總會來家裡小住幾天。入夜,步往搭建在屋外的茅廁都要我們這些小瓜陪伴左右。看著屋外那些樹影幢幢,她們說像魑魅魍魎,怕!那個年代還不興“矯情”這個詞兒,但小小的我們對這些關係還算不錯的姑姑,表面上敬重有禮,內心還是有點嫌棄的,覺得她們“嬌氣”。而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甘榜小孩,即使提著手電筒趕夜路,也不當一回事。
最是懷念,在皓皓月光下,一家人走個三四十分鐘,去與父輩關係特別親厚的宗親店看免費的錄影帶:林黛、凌波、李麗華主演的黃梅調電影,雙秦雙林時代的瓊瑤愛情大片幾乎都看了個遍。小孩子的心思都不在那些電影上,而是饞著擺在雜貨店前面透明玻璃缸裡的各種小零食。為了報答老闆願意“收留”的一片好意,那時候父母出手總比平時大方一些。檸檬片兒、山楂餅、酸梅冰條、金剛椰餅、威化餅乾……全是我們的囊中物。
電影結束後舉家踩著月光走在泥路上,大人興致高昂地聊著電影情節,小孩犯困了,就由著大人馱在背上,一路顛簸著回家。回到家早已熱汗涔涔,總要先躺在晾曬棚的藤椅上扇風納涼賞月,才肯回屋裡就寢。
我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那個年代,海口區籃球比賽是一年一度的盛事。暮色四合後,附近幾口村子的人會蜂擁而至,觀球賽、看帥哥、瞄美女、找美食。一個個檔口賣著熱氣蒸騰、香味四溢的烤玉米、水煮花生、白豆(又名鷹嘴豆),漢堡包、烤雞翅……真把我們這些小孩饞得口水直流呢。曲終人散後,夜歸人打著手電筒,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走在椰林小徑上,即使夜色深沉,在沒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沒有一絲膽怯!
那時,這世界彷彿沒有壞人,也沒有瘋狗症。大人永遠放心讓我們這些孩子在椰林小徑上瘋、野、玩、趕夜路。傍晚時分一個女孩子家在被濃密椰林、可可樹和叢林包圍的泥路上跑步、飆腳車當追風少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若後頭隨著幾隻忠狗愛相隨,更是件樂事!
那條小路,下雨,便是坑坑窪窪一片泥濘。若是遇到放學時下大雨還好,用塑料袋保住了書包後,玩心大起的我和同伴們便乾脆收起雨具淋雨玩泥漿,快樂地回家,顧不上被媽媽臭罵一頓的後果。但若是早上上學,便痛恨雨天,去到學校除了變狼狽的“雨人”,雙腳也無法倖免地沾上泥漿,宛如穿上一雙及膝的長泥襪呢。大夥兒大排長龍在校舍外的溝渠旁輪流洗腳,那陣仗,挺唬人的。
天氣晴好時,放學後沒馬上回家,和同學在乾涸的小河邊捉那種五顏六色的小河蟹回家當寵物養,像個野男孩,曬得黑黑的。也常幻想自己是手持利劍行走江湖的俠女,彳亍在幽暗的山林小徑中,途中可能還會遇到三幾個綠林大盜……七拐八彎柳暗花明便也到了家。
當然,途中未曾遇上賊寇,倒總會遇到迎面而來的同村人,我們這些自小被父母管教得乖巧有禮的小孩總會打遠處就暗自琢磨著那位該叫什麼叔公、伯母、什麼哥、什麼嫂,生怕喊錯失了禮數,打完招呼後便暗自鬆了一口氣,彷彿完成了什麼大事般,壓力不小啊。
在那條小路,我和鄰家小女孩曾快樂地一起結伴上學、淋雨、玩泥巴、聊八卦論是非……也曾鬧過彆扭,不知誰背叛了誰跟其他人結黨結派,而負氣地不再結伴同行,冷戰數月,再一笑泯恩仇。
那條路,有爸爸騎著腳車上班、下班的身影。每年春節雨季一來,遇上大漲潮,必淹水。泥路頓變水路,爸爸便也安之若素地划著舢板去診所上班,看在小孩眼裡頗有一番意趣。
我成長的70年代到80年代末期,要去一趟古晉得用水路,可說是長途跋涉,道阻且長,直到1988年我小學畢業後才正式通車。那之後的好幾年,還是慣用著椰林小徑,橫過木橋,站在馬路邊等客貨車把我們載到摩拉端碼頭,再乘搭渡輪過河,轉幾趟巴士,到達目的地已是灰頭土臉風塵僕僕。每回爸媽上古晉,歸期一到,我們便痴痴在椰林小徑守候著,遠遠一看到熟悉的身影,便興奮地飛奔過去,幫忙提行李,一邊是憧憬著大人帶回手信的喜悅,一邊是等到大人平安歸來的心安。那時候,歲月靜好,家和子孝。鄉間小路天天都漫溢著歡聲笑語。
也在那條鄉間小路,剛上中學的我和姐姐稚氣地聊著夢想,還說我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有著全天下最棒最愛我們的父母。連深深聞著的空氣、泥土、鮮草的芬芳也都是幸福的味道。可沒多久,電視直播湯杯半決賽的夜裡,前一分鐘還和我們談笑風生的爸爸突然哮喘病發作,倒在我們的懷裡溘然去世,那是1990年。在與死神拔河的最後一刻,他還不斷地,費力地安慰我們:“別怕別怕,我沒事……”我和姐噙著淚赤著腳踩著地上的野草和露水,在蒼涼的月色下奔走在椰林小徑上,向半公里外的鄰居求助。經年以後,彷彿還能感受到那透心鑽骨的森森寒意,從腳底,到心間。
送爸爸的最後一程,忘不了幾個壯漢扛著棺木,冥錢在風中飛揚,撒滿了一整條椰林小路的那個早晨,未滿14歲的我,心空落落的,步履沉甸甸的,希望走慢一點,再慢一點,但願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爸爸的靈柩就不會被羅裡運到數十公里外的墓園下葬,我們就不會分開了……小小的我們,從來不知道幸福竟是如此短暫。父親離世後的第一個新年,我和姐從中學宿舍回鄉過年,客貨車如常停在路邊,我們下車,走過木橋,步入椰林小路。走著走著,近家情怯,姐妹倆心靈相通,步伐越發遲滯沉緩,在離家的數十步之遙,忍不住哀哀飲泣——哭爸爸再也回不來和我們過年了,哭我們再也不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後來,柏油路從另一方鋪到村裡,車子可直抵家門。從此那條鄉間小路漸漸無人通行,不久便淹沒在莽莽野草中了。與大路銜接的木橋,在歲月的摧殘下,坍塌了。橋下的河床變淺了,再無船隻往來,再無村童在河中游。椰林小路正式走入了歷史。
後來,我們長大了,媽媽故世了,屋子、祖地因故變賣了。故鄉變成異鄉了。
後來,真的沒有後來了。故鄉的路,漸行漸遠,變成了不歸路。
往事如煙,如塵,如夢。人到中年以後常夢迴故鄉的老木屋和椰林小路,自己再做一回孩子,與故世多年的父母、仍是少年的手足再聚首、話當年。
只是啊,夢醒之後,故鄉的路,不忍回首,再回首,徒添無限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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