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的尾巴一甩,就把我從醫院甩到了診所,成為了一名社區飲食治療師。
在診所,每日的服務對象都是狀況穩定的公眾人士,日復一日,讓我逐漸淡忘了瀰漫在病房裡的消毒藥水味、機器不時發出的嗶嗶聲響及躺在床上苟延殘喘的患者。我原以為此後甚少會遇見需要管灌的病患,一直到加入居家護理團隊後,我才再一次拿起計算機,從腦海裡搜索著各種配方奶的熱量、營養素,以設計灌食餐單,只是這次不一樣,因為我所處的地方,是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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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爺爺的家沒有門牌,唯一的地標就是路邊那已荒廢多時的小檔口。到達家門前有一段窄小的斜坡,司機都會把車停在不遠處的空地,我們才在一群雞鴨的迎接下來到門前。那日的陽光映在了門前的墨綠色沙發上,我對這擺設感到好奇,沙發不都是放在客廳的嗎?一直到大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客廳早已騰出空間,以置放丁爺爺的病床。
此刻的他正躺在床上,對著沒有玻璃片的窗口發呆,呆滯的目光如深潭般幽暗,就連我們的到來都未能掀起任何波瀾。我追隨著他的視線,才發現窗外的景色有著藍天白雲、和煦陽光及綠意盎然的花草,甚是美好。窗口右邊掛著一個積了層灰的壁扇,不斷地搖擺著頭,不知是在替客廳裡的人兒送上一絲涼意,抑或是對丁爺爺的情況表達著一些看法。我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寧靜的小屋這才有了些許生氣。
年過九旬的丁爺爺中風癱在了床上,除了依靠鼻胃管進食,背後的二級褥瘡也在侵蝕著他瘦弱的身軀。為了避免他拔掉賴以進食的鼻胃管,家人把他的雙手綁在了床架上,平日小巧可愛的蝴蝶結如今看在眼裡卻覺得心酸不已。他面無表情地進行著例行檢查,直到醫藥助理熟練地拿出長約60公分的鼻胃管時,他才目露兇光,皺起眉頭,學起了壁扇大力地搖著頭。為了儘快完成任務,護士只好一邊哄勸一邊固定著他的頭部,不讓他晃動,他發出憤怒的低吼,猶如受困的野獸般作出無謂的反抗。原本蒼白的面容竟因為掙扎而紅潤了起來。鼻胃管的材質再怎麼柔軟,始終是異物,但它滑過溼滑的鼻道,經過食道,到達胃部時,感覺一定不好受,要不然丁爺爺也不會不斷激烈咳嗽。當緊縮的肌肉又把管子推出時,一切又得重來。這個磨人的過程結束後,護士急忙拿了膠布固定住,順手拭去了丁爺爺眼角的淚。每每看到這一幕,我都會感嘆長命真的好嗎?有數量但沒有質量的人生,肯定不會是我所向往的老年生活。
我們只要盡力了就好
如果丁爺爺沒有喪失表達的能力,那他會說些什麼呢?他會不會和我已去世的公公一樣,在病入膏肓之際,不斷地說想要解脫?偶然之間,我又想起了父親與我的對話,那時我們在觀看某個關於安樂死的紀錄片。在馬來西亞,安樂死尚未合法化。父親突然表達說若生命走到了盡頭,長痛不如短痛,寧可有尊嚴地離去,也不願為了延長生命而受盡折磨。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話感到訝異的同時,也由衷感謝他的直接及開放,讓作為女兒的我明白了他的想法。我停頓了數秒後,告訴了他我也一樣。
為了加快褥瘡的癒合,我建議丁爺爺的女兒增加配方奶的分量。從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們的難處。通貨膨脹的速度永遠超越薪資的漲幅,生活已經日益艱辛,家裡現在多了位病患,無疑是雪上加霜,這點我很清楚,所以在討論的過程中,都會多同理他們的處境及感受。“就算傷口好了,那之後呢?”“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還要多久他才會好起來?”這兩句是居家護理初期常聽見的問句。漫長的復健之路就像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家人、朋友及醫護人員只能在中途不斷補給,讓病患繼續跑下去。誰也不知道結局會是如何,只要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其他的就交由上天安排即可。
沒錯,我們只要盡力了就好。
那日,陽光依舊明媚,但丁爺爺所處的客廳裡卻是愁雲慘霧。格子紗籠被掀開了,觸目驚心的左腳比起肌肉萎縮的右腳明顯腫脹了一倍,少了以往的膚色,取而代之的則是紫紅色,幾道傷口滲出血水,吸引了數只蒼蠅在上頭飛舞,彷彿盤旋在高空的禿鷹般虎視眈眈地等待著獵物一樣。我揮了揮手,把蒼蠅趕走,護士打開了壁扇的開關,固定了方向,不讓它繼續搖頭晃腦,一心一意為丁爺爺驅趕蒼蠅。
醫藥助理連忙呼叫救護車,但丁爺爺的家屬似乎無意把他送往醫院。後來,我們才從他的兒子口中得知背後的原因,心裡不免一陣唏噓。
“不是我不要送,上次他咳得很嚴重時,我們送他去急症室,誰知道有人竟然質問我幹嘛把快去世的家人帶來這裡,讓他在家裡安詳離世不好嗎?”兒子左右為難地說道。
對於某些人來說,能在家裡離世是種福氣,但又有誰預測得到未來的事呢?
把丁爺爺送上救護車後,我不禁捫心自問我們這麼做,是對的嗎?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
之後的日子,透過電話聯繫,我們得知院方採取了保守治療,最終還是讓他帶著纏著繃帶的左腳回到了家。數日後,丁爺爺的左腳開始腐爛發臭,但他尚存一絲氣息,狀況讓人感到無助又心疼。我和護士每日都等待著消息,一直到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丁爺爺往生的消息,我們才如釋負重。一切終於結束了。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那是第一次,我因為病人的離去而感到寬慰。這場馬拉松終於到達了終點,丁爺爺可以拔下身上的管子,好好休息了。
那日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裡,丁爺爺的左腳跨上了那扇沒有玻璃片的窗口,費了老半天才鉚足力氣從窗口鑽出去,迎接他的必定是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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