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個同事從工地回來,把豐田海格拉斯開到了工廠裡邊,年紀較大的伊斯坎達把頭從車窗探出來,似乎用著丹田大喊,滾開啦,像是暴躁,可看那嘴角又像是嬉鬧。伊斯坎達因為抽菸,咧開嘴的時候上排只剩下左邊一顆門牙。剛開始安凱被這副模樣嚇到了,但是相處了之後才發現,這裡二十幾個友族裡邊,除了一起從上一份工作轉到當前公司的沙赫利和年紀相仿的伊扎,伊斯坎達算是對他最友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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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不大不小,舊式店面那種偏狹長的縱式結構,用一扇木門隔開了前後段,前段就是有冷氣的辦公室,牆面都油成了藍色。辦公室又用阻斷牆分成兩個區域,牆的外邊有一個會議桌,每天的工具箱會議就是在那裡開的,牆的另一邊有一排行政人員,經常可以看到她們眼鏡反射著電腦屏幕的白光。那倒是比較好了,如果那個白光滅了,她們的眼神便完全沒了光芒,只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一隻手握著馬克杯,另一隻手不斷用茶匙攪拌,陶瓷與鐵在速溶咖啡裡敲擊對方,發出了叮叮叮叮的聲響。也許一開始的目的真的是想讓粉末化開,最後倒變成了強迫行為,不攪動就心慌。
工廠後半段是工作間,一推開木門,右邊是連續的幾個藍色一米多高的混凝土養護池。走道兩邊堆滿了工作器材,然後在器材中間挖了四個一米半寬的洞,便劃分成四個區域。每個洞都有個穿著公司制服,膀闊腰粗的大男人或坐或蹲在裡面。安凱平時的工作,就是把客戶運來的混凝土塊標號,分類,再測試。最常見的混凝土塊只是一個150毫米的立方體,卻有8公斤。
一顆8公斤、一組3顆、一天100組,還去什麼健身房?
可是現在伊斯坎達把車開進來,安凱便不能繼續作業了。他手停了下來,跟伊斯坎達打過招呼,接過了煙,從口袋掏出打火機把大家的煙都點上。呼。尼古丁才剛到肺,老一輩已經抽剩菸屁股,然後摁在混凝土塊上。菸灰和混凝土塊表面一層薄薄的洋灰長得幾乎一樣——在肺裡也積了一層。
“你要是敢抽菸,我們就分手。你知不知道抽菸對身體有多不好,我跟你說,你要是抽多了,牙齒都得黃了,我爺爺……”安凱開始吸菸以後,小佳每一天都重複同樣的話。其實煙從來沒有從社會上消失,之所以老一輩的都吸,還不是因為生活苦?
他不怪小佳,她只有19歲,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如果不喜歡就退出,有什麼難的,她不信馬來西亞沒有一個不抽菸的工廠。
真沒有,這已經是安凱換的第四份工作,每一次都讓他更確信:沒有煙的工廠不是工廠。19世紀的工廠是在大煙囪之中出生的,灰色是工廠的自然色,廢氣是工廠賴以生存的氧氣,在打樁機的鐵錘撞擊下,粉塵從混凝土的孔洞之間迸發出來,鑽進工人的毛孔,成為伴隨一生的體味。煙,是工人階級的社會性。
工廠裡的生物都得是灰黑色的,安凱有一次踏進公司就看到了老鼠。那天他來得早,用他那蹩腳的馬來語和人力資源部的經理說了幾句話,對方就讓他坐在會議桌那裡等一下。可是還沒坐穩,人類眼睛捕捉動態的本能告訴他,灰黑色的小動物竄過去了,竄到木門後面。木門是一個雙開門,他這時候就發現了,雙開門中間的底部有一個小小的三角形,那個三角形看起來不像是設計的,難道是被咬開的?
後來有一次安凱從養護池撈混凝土塊,發現池子裡面飄著老鼠的屍體。儘管沒太意外,可是他看著自己溼漉漉的小臂,除了一層洋灰附在身上那種粘膩的感覺,還有些刺撓;再認真一看,皮膚上的病毒變成了蟲子的模樣。安凱跌坐在地上,呼吸變得異常急促,險些犯了癲癇。
安凱回家後沒把這件事跟小佳說,只是說了工廠裡有老鼠。
“好惡心!”原本小佳低著頭一邊看手機一邊吃飯,說的瞬間抬起頭來,安凱感覺到目光正瞪著他,然後小佳手中的湯匙啪一聲拍到飯桌上,米粒就被這股反作用力彈到地上。“你是不是又吸菸了?”
“嗯。”
“你要我說多少次,很噁心啊。”
這一次安凱抬起頭來看著小佳。這時候的她一邊的嘴角已經抿了起來,鼻子旁邊的肌肉扯出了一道很深的法令紋,因為眉頭皺在一起,眼睛自然瞇小了,整張臉,呈現出不對稱的扭曲,似乎是右半邊的鼻孔是黑洞,把這張臉扭曲成一個漩渦。把五官都吞噬掉以後,她的鼻孔噴出了一股不屑的氣流——哼。
這是第一次安凱覺得,其實小佳根本不是在乎他的健康,而是因為自己覺得噁心而不讓他吸菸。這股想法一旦升起,胸腔馬上代替頭腦替他做好決定,於是安凱把口袋裡伊斯坎達塞給他的香菸盒拿出來,整個盒子皺皺的,裡頭只剩下一根香菸。他就這樣,像是光宗耀祖一般把腿翹到椅子上,點上火就開始抽菸。安凱把頭抬到45度角,把目光聚焦在餐桌的吊頂燈泡,像小時候在公園盪鞦韆,一直盯著太陽看。
那個鼻孔既然都把五官吸進去了,怎麼不把她的人也吸進去呢。
當安凱把目光從燈泡移開,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吸進去了啊。
二、
沙赫利每次都會把Ketum葉摻雜一點飲料,放在1.5升的汽水瓶子裡。但是從來沒有讓安凱喝過。聽說Ketum葉可以解熱、提神(伊扎還說能壯陽呢),就好像本地版的咖啡因,而且很便宜,唯一的缺點就是,犯法。安凱不以為然,那葉子有人的半張臉一樣大,但是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闊葉植物,沖泡出來的飲料,會在表面浮一層泡沫,那層泡沫會讓安凱想到啤酒。
安凱的上一份工作,除了沙赫利以外的同事都是東馬人。每一次的公司聚會,他們都會掏出一個礦泉水瓶,在海鮮餐館的微弱燈光下,裡面的飲料分不清是青的還是黃的。東馬人最愛的便是一口啤酒,一口那礦泉水瓶裡的自釀酒。多少次聚會,他們都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前就把肚子給喝撐,駝著那熊一般的背,兩隻手臂懸掛在海番村的木欄杆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菸屁股。
因為伊斯蘭教不能喝酒,沙赫裡往往是那個最清醒的人,和安凱同樣倚在欄杆上。海的那邊就是新加坡,他們一起仔細研究了半天,愣是沒有想明白,在這岸與那暗中間有一艘無光的船,究竟是幹什麼的。於是把煙摁滅了,開始看著被汙染得灰濛濛的天。是的,又是灰色。
“我啊,”沙赫裡說,“原本是要考警察的,可是他們說警察有身高門檻,要162釐米。”
沙赫裡真的長得不高,可是若要說平日裡最勤奮的,也是他。
“這我認了,我只有155釐米,可是我看到比我還矮的,竟然通過了。”
安凱笑了笑,馬上就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馬來語裡面有一個字叫做“lobang”,直譯是“洞”,可是在職業場景裡,就變成了“連襟關係”那樣的意思。安凱的馬來語不好,往往都在腦中把對話轉換成中文,再去理解,可是這一次沙赫裡說的話,不需要經過任何的轉譯——甚至安凱也不知道如何去轉譯:“Kalau ada orang dalam, senang je.”
若要強行翻譯,大概是:假如在裡面有人,一切都這麼簡單。
他指的真的是警察局嗎?
沙赫利是霹靂人,安凱是柔佛人。沙赫裡把目光灑向大城市,安凱應如是,在那個夜裡看著過不去的新加坡。牆外的人都想擠進去,大城市卻沒人想出來。
老闆那時候招了招手,把同事們都喊回去了,海番村的木地板吱吱呀呀,水位相比起來,似乎高了一點,大概是第四次漲潮已經來了。潮汐力可是最強的自然能,安凱不禁想,這裡的木樁真的有根據建築標準嗎?
之前的工作也多少有點不符規格,但安凱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換來現在這份工作時,安凱第一次被帶到工地,路上不斷默唸,手冊上說要20釐米深、20釐米深、20釐米深,然後把沙土裝袋,帶回公司測試。可是當安凱到了那裡,十多年經驗的老前輩讓他蹲在挖泥機的陰影處,鑿了一個不到5釐米深的淺坑,就說: “好了,拍照吧。”
安凱有點不知所措,但是照片已經拍好了。前輩轉身要走,安凱急忙把沙土裝到袋子裡。前輩見狀,折返回來拍了拍安凱的肩膀,回頭接過塑料袋子,把那沙土揚了。再隔一天,安凱坐在那藍色牆的辦公室裡聽見他們說,沙土通過測試了。行政人員聽罷點了點頭,眼鏡上的光一滅一暗,報告已經出來了。
那天晚上他告訴小佳,小佳皺了皺眉頭,說,要不還是和老闆說吧。
老闆?
沒這麼忙的時候,同事們總是圍在一起抽菸小憩,伊斯坎達難得不高談闊論,反倒是坐在桌子邊,奮力地寫著什麼,安凱不免好奇地多瞄了兩眼,發現那些混凝土塊根本沒來得及測試,可是伊斯坎達對照著一個表,隨機地寫著阿拉伯數字。
安凱於是問:“怎麼了?”
“我們都知道這些東西不合格,但是老闆不喜歡。要是隻是相差不遠,那就算了吧,不過是加了一點點數據。”伊扎說:“老闆只喜歡所有東西都通過。因為只有通過了,才有業務。“
那是不是說,老闆也沒有選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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