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本來是虛構(fiction),屬於作家精心佈置的一個敘事空間,不能視為真實。張貴興是一位擅長提煉故事的雨林探索者,運用精研細磨的文字,融合歷史事實、祖輩故事、童年回憶,拓展成一個萬獸齊聚的雨林王國。想當然耳,文本虛實之間總能營造各種想像和錯覺,也許如他所說,有時虛構的比真實還真實。
“日本突擊珍珠港9天后,一萬日軍搭乘戰艦,在3艘驅逐艦、4艘巡洋艦、一艘驅潛艦艇、兩艘掃雷艦和兩架偵察機護送下,從南中國海登陸婆羅洲西北部日產原油一萬5000桶的小漁港豬芭村。”(摘自《野豬渡河》)
《野豬渡河》主要的時空背景為1941至1945年,日軍佔領砂拉越的時期。張貴興兒時常被各種故事圍繞,雙親與長輩們會聊起二戰時期的事蹟。在旁聽聞之後,他都默默藏在心底,靜候醞釀。時機到了,他俯身拾起蒐羅到的故事和記憶,將細節相互連接,讓它們在小說裡有了安頓的地方。
文中的豬芭村(亦稱珠巴,Krokop)正是他父親家鄉的原型。不過,張貴興並不出生在那裡,而是距離約7公里外的羅東鎮(Lutong)。他的父親是一名木匠,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年輕結婚時就搬離家鄉,惟婆婆和叔叔依然住在豬芭村。張貴興小時候常會到那裡與親戚的孩子們玩耍。留存在他記憶裡的豬芭村是一個華人農村,有很多戶居住在木屋的家庭養豬或務農,生活節奏比較緩慢簡樸。如今水泥洋房到處林立,昔日鄉村景觀已不在,屋價和地價都變得很昂貴。
雨林探索始於露營
這一段年少回憶令張貴興變得滔滔不絕,提起了不少趣事。張貴興有很多兄弟姐妹,雙親都放任他們,只希望孩子們可以平安和健康長大。羅東鎮很靠近雨林,他年輕時很好動,中學時期恰好認識幾位伊班同學,對方父親又正好是職業獵人,促成各種探索雨林良機,讓他有機會隨同學露營,一睹大自然的美妙。
“當然我沒有打獵,卻會觀察雨林的生態。”張貴興觸碰不少動植物,然而不知道名稱和來源。一切直到他在臺灣唸書了,通過各種途徑和書籍補充這些匱乏的知識,再實地考察應證,令他對雨林印象更為深刻。
寫作時,這些景物自然的流進作品裡,匯聚成一個雨林版圖。小時候,他早與各種動物“接觸”,天上常有老鷹盤旋,老家後面有莽草叢,隱藏四腳蛇、蟒蛇或穿山甲,河裡又有鱷魚。“父親的時代,鱷魚都吃人。到我的時代,住戶比較多了,鱷魚都往上游,比較少在下游。”在他的印象中,砂拉越是鱷魚最多的地方。根據資料,從2007至2013年,全馬一共有42宗鱷魚襲擊人類事件,當中有40宗來自砂拉越。這些鱷魚因兇猛殘暴和襲擊居民聞名,漸漸被大家冠上稱號,例如80年代的婆羅洲白背食人鱷魚(Bujang Senang)。
離開了,記憶更鮮明
人的記憶會隨著年齡漸長而有些斑駁脫落,張貴興腦海裡卻有一座堅固的寶庫,貯藏著珍貴的回憶與故事。他稱,最近一次回馬已經是6年前(2013年),由於父母親已逝就較少回去。當問及會否擔心年少的記憶模糊,他聽完馬上說“不會”,離開婆羅洲以後,記憶反而更鮮明。“過了(離開)一陣,透過一段距離去觀察,你才會看得更仔細。”
他坦言,畢竟超過40年,離開砂州實在太久了,雖然間中有回去,難免對部分事物有些隔閡。張貴興20歲離開砂拉越到臺灣深造,其小說創作的時空背景大多圍繞在童年與少年時代的砂州回憶。“當然,我寫作也未必只集中在20歲以前,也會書寫80至90年代的情景。”所幸網絡發達,許多新聞都垂手可得,可以掌握砂州的地理景物變化。
那一年,父親正好在相親
2016年7月,張貴興卸下教職而專心寫作,同年11月開始動筆撰寫《野豬渡河》,直至2018年2月才完成。“我的原意其實是幫我父親那個時代寫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父親不斷複述的相親故事。1941年,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大肆侵略東南亞國家。張貴興父親那年20歲,是一名初中三學生;母親16歲,讀著小學四年級。由於受教育的機會非常稀少,不少人都超齡入學。然而戰亂,他的雙親也被迫停學。
日軍侵佔一個地區後會徵召當地未婚女孩子充當慰安婦,豬芭村裡的女孩開始掀起結婚潮。父親仍是一名單身漢,有次在茶館相親,眼前的女孩有一頭飄逸的長髮,卻遮住了半張臉蛋。父親與女孩閒聊,覺得還不錯,有意娶她為妻。突然茶館外面吹來一陣西南風,吹開了對方的頭髮,女孩臉上露出一大塊的胎疤。當下嚇了一跳,令他打消結婚的念頭。由於父親不斷梳理這些往事,張貴興內心一直猜想那個女孩後來的命運,是否被日軍抓走?還是成功逃跑了?為此,他構想了一個故事,〈斷臂〉裡的何芸就是她。“她本來是這本小說的主角,後來小說的發展越來越龐大,她就逐漸變成其中一個角色。”
《野豬渡河》有部分故事是真實的,好比日軍把小孩趕上樹,再用手槍打斷樹枝,接著用武士刀砍死小孩。另一個是日軍命令豬芭村民抓蝸牛事件。張貴興便以文學手法把事實與虛構相互糅和,營造成詭譎怪異的畫面。小說也有部分情節非常血腥驚悚,有些讀者看了或許不忍,他說,“我寫的殘忍其實不及事實殘忍的十分之一。”
想寫就動筆寫
張貴興從老前輩聽到這些故事後,循序發展成各種故事,例如那位有胎疤的相親女孩,他在小說中變成了何芸,不幸成為慰安婦,遭遇坎坷的命運。當然故事情節是由張貴興的想像建構而成。正如父親相親的故事也在他心中藏了已久,只是一直在構思如何寫出來。“有些事情放太久不見得是好事,當你想要寫的時候,趕快動筆寫,因為有可能過了幾年就沒興趣了。”
寫作過程中,他認為最好的往往是冒出來的想法,而非最初設計好的情節。比如小說裡其中一篇〈野豬渡河〉,“那天晚上,一艘沉沒南中國海的日本超級戰艦從海底浮起,乘風破浪衝上豬芭海灘,直驅豬芭街頭,泊靠豬芭菜市場,船舷撂下數十道繩梯,一批荷槍實彈的水兵下了戰艦……”他聲稱,這段是在寫作時突然冒出來的畫面,非常魔幻,而恰恰在構思時不曾想到。
教學時,寫作時間很破碎
回想起教書生涯頗為累人,時間過於零碎,有時晚上回到家,依然無法放下學校所累積的情緒。寫作是需要很寧靜的心境,梳理好情緒才能專心投入去寫。
《群象》正是他湊合零碎時間所誕生出來的作品,當時他正參加一個文學獎,10月底截止,他便從8月份開始寫,直至9月開學,時間略顯不足。當時只能嘗試“偷時間”,碰到學生考試、早自習或讀書,趁機利用空檔在講臺上奮筆疾書。“全心投入書寫是沒問題,但時間很零碎,正是這些情況影響,後面寫得不是很好。如果有很充裕的時間,或許會寫得更好。”
不限制讀者想像力
很多人會問張貴興,《野豬渡河》裡的“豬”是否有特別意涵?他通常不直接回答,因為覺得沒有必要。好比海明威所寫的《老人與海》,有人說文本里的鯊魚、馬林魚和海都各有所指。海明威曾回答,海就是海、鯊魚就是鯊魚、馬林魚就是馬林魚,它們沒有代表什麼意義。“要怎樣詮釋(文本)是讀者的權利。”
他認為說出答案等於限制讀者的想像空間。有些讀者或許猜中他的想法,但不代表別人想法不正確。張貴興直言,作品誕生後就要給他人閱讀和批評,這是無法控制的事。
最後,他笑說,“有些人覺得寫作很寂寞,我從來不覺得寫作很寂寞,應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沒必要去想這個問題,就算只有一個讀者我也覺得很快樂了。”
〈快問快答〉
問:最喜歡的食物?
答:炒粿條,我每次回去砂拉越都會一直吃。不然羅惹和煎蕊也行,但是要做得夠道地。這些是我小時候愛吃的食物,讓我很懷念。雖然臺灣有賣,但味道不道地,可能是食材和做法不同。
問:最喜歡的歌曲?
答:Oh my God,應該是披頭四(The Beatles)的〈Yesterday〉。這個樂隊在1960年代非常紅,1970年才解散。披頭四是我最喜歡的樂隊,從小直到中學都愛聽。當時我有去學吉他,但在我家鄉都沒有吉他老師教導。後來去了臺灣,有一位師大學長是吉他老師,對方就教導我。如今彈吉他只是一種嗜好(記者:那麼可以完整彈出〈Yesterday〉了?)自娛啦!哈哈!
問:最喜歡的作家?
答:有好幾個,包括馬奎斯、莎士比亞、格雷安·葛林等,中國作家則是錢鍾書。年輕時候喜歡三島由紀夫,後來就不怎麼閱讀他作品。
問:想要有什麼超能力?
答:我想要回到17、18歲的時候,那是一個令我無憂無慮寫作的文青時代。給我再多的錢和房子都沒有用,回到年輕是無價的。大家要珍惜自己的青春。
問:請建議書籍給年輕讀者們。
答:1. 美國作家喬治·桑德斯撰寫的《林肯在中陰》。作者憑這本書拿到2017年布克獎。
2. 馬奎斯任何一本作品都可以看,例如《百年孤寂》。
3. 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撰寫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笑忘書》或《生活在他方》。
4. 格雷安·葛林的《事情的真相》,這位作家一生被提名過21次諾貝爾文學獎,但始終沒有拿過。
(原稿上傳於2019年8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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