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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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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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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4/03/2023

小说

焦虑症

梦境

飞蚊症

幻听

翁民迪

小说

焦虑症

梦境

飞蚊症

幻听

翁民迪

翁民迪/回流星光(上)

作者:翁民迪
图:NONO

日子本来可以过得很惬意,但总有些顽固的不速之客擅自闯入后就此流连不去,像社鼠一样。

有个同学在中学时患上了,眼前常有黑点移动如飞蚊萦绕。他和我说起时倒很淡然:“一开始很焦虑不安,接着很烦恼。慢慢地接受了它的存在后,除了会不自觉多眨几次眼,也没有特别的困扰,可以说是相安无事。”其实我们没有十分要好,只是他的好友恰巧那天缺席,在木工室里没人和他聊天,他才找上不算熟络的我。那一天的对话量已超越了我们同班一年的交谈总量。我当时也没什么用心听,但在“杂讯”找上我以后,我忽就忆起这个陈年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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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讯”是类似声音般的讯息,却不是由我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在脑内涌现的。有时像调试广播频道那样,不同的只言片语不定时的闪现;有时也像天线受到其他讯号干扰那样,突兀地收到了和自己本来无甚交集的内容。可惜这并不是真的在收听电台广播,可以关掉不听。我第一次意识到“杂讯”的存在时,无论如何努力集中精神去想其他事情也摆脱不了那飘来荡去来历不明的讯息。或许朋友眼里那击之无效驱之不走的飞蚊也就是这样吧。

我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偏偏总和喧闹脱离不了关系,我想这是我的命运。我家里有个一发酒疯就会打人骂人的父亲;我因为受不了而离家出走,找到一份电子娱乐中心的工作,那里声光杂处自是吵闹;难得想通辞职到出版社工作,却就遇上“杂讯”来袭这事。

事实上我因为那场事故而躺在对面路旁的那家医院时就已“听到”一个劝慰家人别太担心自己的话。当时我四周没人,就以为那是我昏迷时听见的。出院时,我越过后面那座行人天桥去搭巴士时,也在下楼梯时“听见”了一段喃喃自语的内容:我知道,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但这些讯息是出自什么人之口,我是不得而知的。因为不是真的声音,我无法从中判定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仅能从内容中推测一二。

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精神分裂或是人格分裂。在那场事故中,我被匪徒从摩托上击落,除了身体摩擦柏油路和被匪徒击打的伤,头部也受到猛烈的撞击。当然我不像影视剧里的人们,发生这种意外只会伤了脑袋,身体往往无恙。我为此饱受皮肉之痛良久,若脑袋也因震荡而产生幻觉,那可真是倒大霉。出院以后,我也曾怀疑这或许就是所谓灵感,如果我将之掇拾起来,或许能写出一个悬疑奇幻的冒险故事。

后来是我在公司的后楼梯间“听见”两个“声音”争辩,里头一大堆的音乐术语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才确信那真是某些外在的东西闯进了我脑里。

一开始当然也有点恐慌,不过在想到收音机收线不好的比喻后,我忽而接受了它的存在。人之所以能为人,大概和适应能力有关,就像住所附近住了几个大嗓门的邻居,他们说话也好,吵架也罢,声音总是免费派送到来,虽然未必是愉快的体验,至少不是慌张的理由。

其实我小时候也挺胆小的,说来好笑,连自己的影子也害怕。某次玩乐途中,我一个转身,发现墙上有个比自己稍大的黑影,还真吓得哭了起来。那晚还得妈妈哄着我、陪着我,我才睡得着,每回不小心看到鬼片后也一样要妈妈陪。但人总是会成长的,后来的我不但可以接受影子的存在,还在妈妈的引导下发现了玩影子的乐趣——两手张开,拇指交叠就变成飞鸟;一手握拳另一手伸出食指中指,就变成蜗牛——妈妈的飞鸟一飞近,我的蜗牛就得赶紧缩进壳里——这是小时候永远玩不腻的游戏。

至于鬼片,我花了更多时间才能克服。中学同学最爱逼人看鬼片,每回我都强迫自己睡着。有一次同学硬把我摇醒,要我去看女鬼现身的诡异场面,我因为感官还没完全清醒,组织不了画面里的信息,只知道那几个魁梧的同学瑟缩在沙发角落的场面惹人发噱。我由此发现了看鬼片的要诀,那就是不要投入:只要不陷入影片塑造的诡异氛围,明知恐吓即将来临时睥睨四周,就能发现众人惊惶的精彩神色。

同时我也想明白了,只要保持好距离,就可以让自己免受伤害这一道理。

“杂讯”对我来说,也就和小时候的影子差不多。真有不安,就别往诡异的方向去思索,当作听八卦也是挺有意思的。

杂讯的内容大都是个“怨”字,多数是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偶也有像医院里劝慰人的。有几段是比较有趣的,我就还记得挺深刻。有一个用着各种专业理论指天骂地,我听得不太懂,但就像听讲座一样,无碍我佩服主讲人的学识渊博;有一个痛斥身边的人如何亏待他,由于举的例子显然夸大其词,甚至还自相矛盾,反而有着脱口秀的喜感。

当然有时也会“听到”令人难过的信息。有一个是经历三次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苦命人,他的孩子一个死于码头坍塌事件,一个自沙滩海啸中消失,还有一个在飞机失踪事件中证实罹难。要是在从前,我这种时候必然会只恨没有一个可以截断这些悲伤的按钮。奇怪的是,经历那场让我死过翻生的事故以后,我没有那么容易激动起来了,不管是开心或是难过。

或许这算是好事。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基因埋藏着某种执念,不是走不出自己的逆境,就是看不开身边的厄运。父亲失业后,终日沉溺在往日叱咤风云的辉煌里,在家里当个暴君。我知道他是接受不了事实,然而这样对现况又有什么裨益呢?在我看来,他就像在某个地方,譬如前方那个交通圈里,一边飘移转圈,一边高呼叫人看看自己有多了不起,实际上除了妨碍他人没有任何成就。母亲去世后,他的躁狂越发严重,我也越来越恨他,才会选择离家出走,辍学打工。现在回想,那时的我何尝不是执意地沉溺在“失去”之中不走出来?他失去的是事业,我失去的是亲情。其实我们都有办法过得更好,但就是要自己把自己给边缘化,故意抹杀了自己振作起来的可能,以此哀悼那些重要的失去。

这是我在事故后才领略到的。

上天既然给了我一个重新振作的机会,我应当好好珍惜。即使“杂讯”是我身上的某种不安定因素,我也没有因此退缩。我先是换了一份相对安稳的工作,再与小玦重修旧好。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常生活平静得来颇有情趣,目前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行进。轨道的前方,无非就是存到了钱,结婚,生个一子一女,享受天伦之乐。我真的以为可以在这种老掉牙的幸福人生轨道上,和她一同走到终点。

所以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是那么惊讶,甚至惊恐。

原谅我是那么自私。你以这种形态找上我,我并没有第一时间同情你的遭遇,反是先担心自己的生活被破坏。你的出现是在我的世界投入一颗石子,然而我的生活并不是涟漪散开后可以恢复平静的湖面,而是静好并脆弱的玻璃,石头一击就哐啷破碎。

你肯定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你可以经由“杂讯”闯入我的脑海,肯定也能借此一览我的五感和思想。

谢谢你的回应。

那么你也肯定知道,我就像接受“杂讯”的存在一样,也很快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弄。

我常常相信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是平衡的。当自己往一个极端走去时,必定会有东西在另一个极端出现,增加重量,来与自己形成平衡。所以我以前那么执意地游弋在边缘的工作里头,就是希望通过无法自拔的生活引来处于另一极端的幸福。

当然现在回头想想会觉得自己很幼稚,所以我也脱离了那种生活,但我仍然感到这个“平衡的作用”。那时的我还写得出自己喜欢的诗——这是事后想来唯一能平衡我的堕落的事物,尽管它得不到小玦以外的人的肯定。不过在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以后,心里所谓写诗的本能就像是和当时流出的血一般在公路上蒸发了,似乎还有痕迹,终究是消散了的东西。

我并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回到了天枰的中央,毫无倾斜的平和。

我常说我在那场事故里死过翻生,一般人只当这是个形容。但从医院醒来之前,我确实接触过鬼差,它是来引我上路的。不过最后的事实既然是我还在人世,就只能告诉自己,那是一场梦。反正我中学时也梦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内容,看到鬼差这件事反倒比较平常。

我曾经在商场电器店展示的电视机上看到一个外国歌手的音乐录影,里面的人是不断后退的,到结尾才揭露了事件的起点,他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爱人。在那之后,我偶尔也会梦见自己用后退的方式生活,当然其他人都是前行的。要去揣想这梦的启示的话,无非是自己总奢望回到过去,而与身边一切格格不入吧,那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

但有一次我梦见母亲。她就在我前方,背对着我。我想走近她,可再怎么用力去使唤这个身体,所有行动都被转化为一步一步的后退。我不明白,如果后退意味着恋栈过去,我的后退应该是要回到母亲身边,甚至是母体之中,但我在那场梦里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行动而让母亲消失在极目视线里。

如今回想,我也不知道让我人生倾斜的重负,究竟是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无药可救,还是那场梦留下的打击?我没有要去寻找答案的意愿。即使现在已经算是浪子回头,改过自新了,内心深处那种为了不受伤害而保持距离的惯性依旧存在——尽管梦见鬼差和收到“杂讯”其实已经不算暗示,而是明示了我和“那个世界”有所牵连这一事实,我还是故意地麻痹自己不去思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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