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本來可以過得很愜意,但總有些頑固的不速之客擅自闖入後就此流連不去,像社鼠一樣。
有個同學在中學時患上了飛蚊症,眼前常有黑點移動如飛蚊縈繞。他和我說起時倒很淡然:“一開始很焦慮不安,接著很煩惱。慢慢地接受了它的存在後,除了會不自覺多眨幾次眼,也沒有特別的困擾,可以說是相安無事。”其實我們沒有十分要好,只是他的好友恰巧那天缺席,在木工室裡沒人和他聊天,他才找上不算熟絡的我。那一天的對話量已超越了我們同班一年的交談總量。我當時也沒什麼用心聽,但在“雜訊”找上我以後,我忽就憶起這個陳年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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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訊”是類似聲音般的訊息,卻不是由我耳朵接收,而是直接在腦內湧現的。有時像調試廣播頻道那樣,不同的隻言片語不定時的閃現;有時也像天線受到其他訊號干擾那樣,突兀地收到了和自己本來無甚交集的內容。可惜這並不是真的在收聽電臺廣播,可以關掉不聽。我第一次意識到“雜訊”的存在時,無論如何努力集中精神去想其他事情也擺脫不了那飄來蕩去來歷不明的訊息。或許朋友眼裡那擊之無效驅之不走的飛蚊也就是這樣吧。
我是個喜歡清靜的人,偏偏總和喧鬧脫離不了關係,我想這是我的命運。我家裡有個一發酒瘋就會打人罵人的父親;我因為受不了而離家出走,找到一份電子娛樂中心的工作,那裡聲光雜處自是吵鬧;難得想通辭職到出版社工作,卻就遇上“雜訊”來襲這事。
事實上我因為那場事故而躺在對面路旁的那家醫院時就已“聽到”一個勸慰家人別太擔心自己的話。當時我四周沒人,就以為那是我昏迷時聽見的。出院時,我越過後面那座行人天橋去搭巴士時,也在下樓梯時“聽見”了一段喃喃自語的內容:我知道,對不起,我知道,對不起……但這些訊息是出自什麼人之口,我是不得而知的。因為不是真的聲音,我無法從中判定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僅能從內容中推測一二。
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麼精神分裂或是人格分裂。在那場事故中,我被匪徒從摩托上擊落,除了身體摩擦柏油路和被匪徒擊打的傷,頭部也受到猛烈的撞擊。當然我不像影視劇裡的人們,發生這種意外只會傷了腦袋,身體往往無恙。我為此飽受皮肉之痛良久,若腦袋也因震盪而產生幻覺,那可真是倒大黴。出院以後,我也曾懷疑這或許就是所謂靈感,如果我將之掇拾起來,或許能寫出一個懸疑奇幻的冒險故事。
後來是我在公司的後樓梯間“聽見”兩個“聲音”爭辯,裡頭一大堆的音樂術語超出了我的認知範圍,我才確信那真是某些外在的東西闖進了我腦裡。
一開始當然也有點恐慌,不過在想到收音機收線不好的比喻後,我忽而接受了它的存在。人之所以能為人,大概和適應能力有關,就像住所附近住了幾個大嗓門的鄰居,他們說話也好,吵架也罷,聲音總是免費派送到來,雖然未必是愉快的體驗,至少不是慌張的理由。
其實我小時候也挺膽小的,說來好笑,連自己的影子也害怕。某次玩樂途中,我一個轉身,發現牆上有個比自己稍大的黑影,還真嚇得哭了起來。那晚還得媽媽哄著我、陪著我,我才睡得著,每回不小心看到鬼片後也一樣要媽媽陪。但人總是會成長的,後來的我不但可以接受影子的存在,還在媽媽的引導下發現了玩影子的樂趣——兩手張開,拇指交疊就變成飛鳥;一手握拳另一手伸出食指中指,就變成蝸牛——媽媽的飛鳥一飛近,我的蝸牛就得趕緊縮進殼裡——這是小時候永遠玩不膩的遊戲。
至於鬼片,我花了更多時間才能克服。中學同學最愛逼人看鬼片,每回我都強迫自己睡著。有一次同學硬把我搖醒,要我去看女鬼現身的詭異場面,我因為感官還沒完全清醒,組織不了畫面裡的信息,只知道那幾個魁梧的同學瑟縮在沙發角落的場面惹人發噱。我由此發現了看鬼片的要訣,那就是不要投入:只要不陷入影片塑造的詭異氛圍,明知恐嚇即將來臨時睥睨四周,就能發現眾人驚惶的精彩神色。
同時我也想明白了,只要保持好距離,就可以讓自己免受傷害這一道理。
“雜訊”對我來說,也就和小時候的影子差不多。真有不安,就別往詭異的方向去思索,當作聽八卦也是挺有意思的。
雜訊的內容大都是個“怨”字,多數是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偶也有像醫院裡勸慰人的。有幾段是比較有趣的,我就還記得挺深刻。有一個用著各種專業理論指天罵地,我聽得不太懂,但就像聽講座一樣,無礙我佩服主講人的學識淵博;有一個痛斥身邊的人如何虧待他,由於舉的例子顯然誇大其詞,甚至還自相矛盾,反而有著脫口秀的喜感。
當然有時也會“聽到”令人難過的信息。有一個是經歷三次白頭人送黑頭人的苦命人,他的孩子一個死於碼頭坍塌事件,一個自沙灘海嘯中消失,還有一個在飛機失蹤事件中證實罹難。要是在從前,我這種時候必然會只恨沒有一個可以截斷這些悲傷的按鈕。奇怪的是,經歷那場讓我死過翻生的事故以後,我沒有那麼容易激動起來了,不管是開心或是難過。
或許這算是好事。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基因埋藏著某種執念,不是走不出自己的逆境,就是看不開身邊的厄運。父親失業後,終日沉溺在往日叱吒風雲的輝煌裡,在家裡當個暴君。我知道他是接受不了事實,然而這樣對現況又有什麼裨益呢?在我看來,他就像在某個地方,譬如前方那個交通圈裡,一邊飄移轉圈,一邊高呼叫人看看自己有多了不起,實際上除了妨礙他人沒有任何成就。母親去世後,他的躁狂越發嚴重,我也越來越恨他,才會選擇離家出走,輟學打工。現在回想,那時的我何嘗不是執意地沉溺在“失去”之中不走出來?他失去的是事業,我失去的是親情。其實我們都有辦法過得更好,但就是要自己把自己給邊緣化,故意抹殺了自己振作起來的可能,以此哀悼那些重要的失去。
這是我在事故後才領略到的。
上天既然給了我一個重新振作的機會,我應當好好珍惜。即使“雜訊”是我身上的某種不安定因素,我也沒有因此退縮。我先是換了一份相對安穩的工作,再與小玦重修舊好。這種細水長流的日常生活平靜得來頗有情趣,目前一切都在正確的軌道上行進。軌道的前方,無非就是存到了錢,結婚,生個一子一女,享受天倫之樂。我真的以為可以在這種老掉牙的幸福人生軌道上,和她一同走到終點。
所以你來找我的時候,我是那麼驚訝,甚至驚恐。
原諒我是那麼自私。你以這種形態找上我,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同情你的遭遇,反是先擔心自己的生活被破壞。你的出現是在我的世界投入一顆石子,然而我的生活並不是漣漪散開後可以恢復平靜的湖面,而是靜好並脆弱的玻璃,石頭一擊就哐啷破碎。
你肯定知道我是這麼想的。既然你可以經由“雜訊”闖入我的腦海,肯定也能借此一覽我的五感和思想。
謝謝你的回應。
那麼你也肯定知道,我就像接受“雜訊”的存在一樣,也很快地接受了命運的擺弄。
我常常相信一個道理,這個世界是平衡的。當自己往一個極端走去時,必定會有東西在另一個極端出現,增加重量,來與自己形成平衡。所以我以前那麼執意地遊弋在邊緣的工作裡頭,就是希望通過無法自拔的生活引來處於另一極端的幸福。
當然現在回頭想想會覺得自己很幼稚,所以我也脫離了那種生活,但我仍然感到這個“平衡的作用”。那時的我還寫得出自己喜歡的詩——這是事後想來唯一能平衡我的墮落的事物,儘管它得不到小玦以外的人的肯定。不過在鬼門關走一遭回來以後,心裡所謂寫詩的本能就像是和當時流出的血一般在公路上蒸發了,似乎還有痕跡,終究是消散了的東西。
我並沒有不開心。我只是回到了天枰的中央,毫無傾斜的平和。
我常說我在那場事故里死過翻生,一般人只當這是個形容。但從醫院醒來之前,我確實接觸過鬼差,它是來引我上路的。不過最後的事實既然是我還在人世,就只能告訴自己,那是一場夢。反正我中學時也夢過很多稀奇古怪的內容,看到鬼差這件事反倒比較平常。
我曾經在商場電器店展示的電視機上看到一個外國歌手的音樂錄影,裡面的人是不斷後退的,到結尾才揭露了事件的起點,他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愛人。在那之後,我偶爾也會夢見自己用後退的方式生活,當然其他人都是前行的。要去揣想這夢的啟示的話,無非是自己總奢望回到過去,而與身邊一切格格不入吧,那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新發現。
但有一次我夢見母親。她就在我前方,背對著我。我想走近她,可再怎麼用力去使喚這個身體,所有行動都被轉化為一步一步的後退。我不明白,如果後退意味著戀棧過去,我的後退應該是要回到母親身邊,甚至是母體之中,但我在那場夢裡終究還是因為自己的行動而讓母親消失在極目視線裡。
如今回想,我也不知道讓我人生傾斜的重負,究竟是母親的離世、父親的無藥可救,還是那場夢留下的打擊?我沒有要去尋找答案的意願。即使現在已經算是浪子回頭,改過自新了,內心深處那種為了不受傷害而保持距離的慣性依舊存在——儘管夢見鬼差和收到“雜訊”其實已經不算暗示,而是明示了我和“那個世界”有所牽連這一事實,我還是故意地麻痺自己不去思索。(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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