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儘管夢見鬼差和收到“雜訊”其實已經不算暗示,而是明示了我和“那個世界”有所牽連這一事實,我還是故意地麻痺自己不去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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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讓我避無可避。
你說你是在大學裡教程序編碼的。那天只是偶爾辦公遲了,車子又開不動,你就把車子留在停車場,叫了德士。他以抄捷徑為由,把車子駛到一個僻靜的路段,當時你已然有所警覺,就在他把車子停下時,你立刻打開車門往外逃,卻還是被他追上,撲倒在地。他用上身的重量和力氣把你壓制,騰出一隻手來扯下你的褲頭。
然後你就突然失去了意識,再度有了意識的時候,就已變成現在的狀態。
“這是一個bug。”
那個名叫“燈籠”的鬼差帶你去看自己飽受摧殘的軀殼,或許是在他真正行事之前,你就已經沒了生命,這使他感受到了侮辱,因此在宣洩獸慾之後,還百般蹂躪你的遺體。
“燈籠”解答你的幾個疑團後,就按照程序把你帶離。然而倏地消失無蹤的只有它,你仍然處於這個人世間,如同一個海上漂流的椰子,任由波浪推送。
任何事情都會有疏漏的時候,上天也會不小心賦予本應只有三瓣葉子的小草多一瓣葉。不過四葉草的存在是一種無損世道運作的良性bug,而你的流浪和我的安定卻是一個影響系統的惡性bug,必須修正過來。
我前些日子裡看到小玦批改學生的作文,標題是〈如果人生能重來〉。有個學生寫了一個迷途羔羊獲得超能力,回到從前彌補自己坑坑洞洞的人生的故事,最後以一場夢境的醒來作結。當時小玦刷刷寫上“離題”兩字,也跟我解釋道,老哏並不是判作離題的根據,主要是這個題目得從說理方面下手,若是以說故事的方式展開,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必定會有許多段落對應不到“如果”這兩字,那麼就是離題了。
我想挑戰這個題目。
已然寫不出詩的我,只能從小說的形式來書寫這個故事。我以那個學生的作文為底本,嘗試把故事寫得更為細膩合理。我也沿用了他的一些重要設定:超能力、彌補坑洞的動機,就連“夢境”這個元素也保留下來。我的概念是,那場夢境其實是一個考核,只要能順利過渡,主人翁所經歷的一切就會是真實,他個人的歷史也將會改寫成功。
奇怪的是,我心裡是想讓主人翁重生的,卻每每寫出讓他邁向覆滅的情節。
我不明白,我是那個故事的創造者(或曰二創),筆下的人物及其際遇照理都是在我控制範圍內的,但當我把小說人物放置在情節裡,想著力描寫他的掙扎求存時,卻發現不知何時開始,人物的性格已經悄然改變,面對挑戰和考驗時,他總是傾向逃避和放棄。於是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說服自己讓他通過夢境考驗的理由。
於是我從中段開始改寫,賦予人物更多正面積極的特質。寫著寫著,各個情節的基調也越加光亮,唯獨到了夢境的考驗那裡,這個偉大光明正義的主人翁個性,卻促使他自我犧牲,放棄重生。
反正現在是碼字書寫的年代,我決定從結尾開始寫起。我寫了一個順利過渡夢境的結尾,主人翁終於得以迎來嶄新的人生,再從前面開始往這方向連接。只是我無論是如何下筆,故事的兩端接口始終不一。這個版本越寫越長,甚至弄巧成拙,前段和後段形成了不一樣的故事。有點像做水彩畫的時候,不小心塗錯顏色以後,為了潤飾而多刷幾層,最終卻更彰顯那部分的格格不入。
這個版本也被放棄以後,我還寫了兩三個版本,沒有一個版本是寫得完的,無非都是重複之前的錯誤,全都是卡在“起承轉合”的“轉”——夢境那裡。那時候我有點洩氣,寫不出詩就算了,想轉換別個文體也轉換不了。也許所謂的文才都已轉化成寫採訪稿的能力了。老闆常稱讚我是拿筆的人,我只覺得受之有愧。
現在回想起這事,我是更洩氣了。沒有文才是無礙生活的,這倒是細枝末節,最重要的,小說人物“無法重生”這回事竟是我命運的寫照。
請原諒一個生命進入倒數的人最後的嘮叨,我只不過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就在你像個椰子般漂流的時候,幾個如同荒蕪沙洲的“燈籠”似的鬼差遇上了你。他們發現自己一樣無法把你帶走,因為“系統”認定你是不屬於那個世界的。他們和你交換了情報,才整理出事情的真相,你才知道那個世界裡也有這麼荒謬的錯誤。
都是9月17日。我在公路上被劫匪攻擊;你的軀體被拋棄在公路旁斜坡底下的草叢間。同樣是那個“燈籠”負責將變成雜訊的我和你送走。但有一個最大的不同被忽略了。檔案上,處理你的執行日期出了些差錯,以致你還沒到生命的盡頭就被帶走。
“燈籠”把你“掛”在某一處後,就來處理我,就在我坦然接受命運,準備隨他走的時候,他收到緊急通知,告之“對象有誤急需修正”。不過所謂的bug在他過早把你從軀殼拉起時就已發生了,命不該絕的是你,收到通知時,兇徒已然將你的軀殼弄得不成人形——沒有一個靈魂可以在那樣的軀殼裡活起來。
於是他認為自己唯一能做的修正,就是把我送回軀殼,我因而獲得重生。而在他以為錯誤已經修正,正想帶走你時,才發現你被那個世界拒絕了——在他急著去找尋解決方案時,你已不小心在人世間裡飄蕩到其他地方。
那些鬼差將“燈籠”的過失呈報上去,在那大半年裡,經過層層通報、幾番審訊與上訴,“燈籠”終於依據裁決,親自找上了你,為這個bug作出無可奈何的彌補——我覺得簡直是胡來。
我曾以為自己這一趟“洗心革面”的重生,是上天給了我機會去修正自己過往的疏漏,卻沒想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待修正的疏漏。道理誰都懂,邏輯那樣嚴明。因為漏洞是需要修正的,本就不該存在於人世間的“我”必須如同一個錯誤般一筆抹除;至於你,由於肉身已經沒有了,作為償還,我的軀殼自該“還”給你使用。
即使我說自己面對任何事都可以不再容易激動,對此還是無法不憤憤不平。我何罪之有,小玦又何辜?
我在疏漏發生的過程中,沒有任何自主的行動。這並不是我的過錯,然而在我享有著嶄新人生的當兒,卻被告知我將會再次,且永久地和小玦分開,我甚至還不能與她告別。我倒不知道發生疏漏的鬼差、檔案書寫不清與下達過於簡短命令的單位需要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我只知道那麼倒黴的我為著別人的失誤遭到了處刑,上訴無門。
對那個世界的單位來說,只要是兩個靈魂對調就能解決bug,便何樂而不為麼?這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人來說,是有多大的影響?單憑我接受到的“雜訊”來看,我根本無法判定你是男是女(男的也有可能遭遇這種慘事),更不知道我的軀殼給了你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小玦又會受到怎樣的衝擊。
如果可以選擇,我一定會選擇無視這個雜訊,反正人總是可以習慣障礙的存在的。就像有些人因為住得偏遠剛好處於頻率有效範圍的末端,終日只能收聽夾雜著雜訊的廣播頻道,那樣日復一日地聽也是可以聽上幾十年。而我腦裡時不時就出現“我正偷生”的訊息,或許我也可以不用太過在意。反正重生後的我,已經是一個bug,鬼差再無法根據什麼系統上的指示來勾走我的魂魄。要是它擅自處置我,只怕會引發更多惡性bug。我就這樣大剌剌地做個耳聽而不聞的無賴能奈我何?
但正如你所知,一面和你溝通的同時,我還是聽從指示往那當初的事故現場奔去,現在已然駛上那條大道。你始終那麼冷靜,聽著我訴說這一切。不,是想著這一切。你肯定知道我是怎麼想的,然而我所意識不到的東西,你是否也能得知呢?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你能夠把我深埋在心中的不敢面對的問題給挖掘出來。
好吧,有些事情只能有自己解決。聽到“燈籠”所謂的彌補方法後,這分明是一個噩耗,但老實說,在我心底最深處,竟然有點鬆一口氣的坦然,彷彿有點解脫的意味。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了什麼問題,似乎有個“東西”,在事故前後都一直在困擾著我,而我並沒有意識到。
和小玦在一起生活以後,其實我們見面的時間也並不長。上班用掉各自的大半天,有時到晚上也還有白天的手尾要收拾,她要改作業,我要趕稿。週末時,她偶爾需要回學校開會或監督活動,我則是不定時會被老闆叫去工作。我們不像從前那般激情,也少了很多忘我的纏綿,偶爾得空才看一兩部電影。但這樣忙碌而平淡的日子,說不上是苦悶,反倒讓我感到心安。
可是那天她的反應讓我戳破了自己心安的保護膜。看電影途中,她突然被裡頭的情節觸動,潸然淚下。她說,男主把女主撇下的那一場戲,讓她想起我們當初分手時,那種“心如刀割”的痛。戲裡面的男主,為了獨自承擔被人尋仇的風險,不願女主受牽連,而狠下心來傷害了女主,迫使女主死心。然而我們當時分開,是小玦先提出的。當然她沒有得罪什麼黑幫,只能說她也有自己的苦衷,而那種無可奈何的分開都是那麼地悲傷。
雖然已事隔近一年,我還是記得自己當時的感受。被分手的我當時當然會有傷感,但情緒並沒有像她形容的那樣激烈。
我非常明白,只有一個人在意的東西,才能讓那個人受傷——所以小玦傷得那麼重,是因為她那麼在乎我;我當時的心情,充其量只能說憂鬱,遠不到悲傷的程度;我剛才也有向你提及,我有著一種“保持距離來不讓自己受傷”的慣性——當初是我向小玦表白的,這就是一種主動的接近。這是否意味著,我不怕從小玦那裡受到傷害,是因為我終究沒有自己像意識的那般深愛小玦?
理清這一點後,就幾乎可以肯定,在小玦說分手的時候,我心裡那份憂鬱為的是自己的孤獨,而不是為戀情的告終,甚或是她從我生命裡的離去。反思和小玦的這一段感情,究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中獲取慰藉的過程,我不曾為她著想過,也沒有為她付出過什麼。
於是我明白了自己要離開那個家的真正原因。
小玦有問過我,為什麼沒回去找家人,我說自己還不想和他們有所牽連。鬼差在完成我生前牽掛時,曾帶我去見父親,在我看到父親那爛醉如泥的可憐蟲模樣時,我已經知道自己並沒有先前想像的那樣恨他,我離家出走只是自己沒有面目去見他們。
母親是被羅裡撞死的。儘管化妝師已經修補好她的遺容,我仍然不敢前去瞻仰。我假借著要看顧那小我9歲的弟弟的名義,一邊摟著他來安慰,一邊迴避見母親最後一面的機會。儘管這個藉口沒有什麼破綻,我還是覺得他們都能看穿我的心思。也許是這樣,夢裡的母親始終沒有轉過身來看我,因為她即使死去了,也還是那麼地溫柔體貼,百般呵護我的膽怯。
所以現在我明白了,我人生的傾斜是源自自己的懦弱,和無情。
我真是沒辦法原諒這樣子的自己呵。反正天意(系統)也說了,像我這樣的人沒資格在這世間生存,我的掙扎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只求你一件事,這個軀殼“償還”給你後,無論如何,離開小玦,讓她得到真正意義上的重生。我對不起她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讓她對我徹底地死心,徹底地絕望吧。
好了,這就是當初我遭遇事故的路燈。我只要杵在這裡,就會有什麼意外發生,“燈籠”就可以執行任務了吧。哦,“燈籠”,你早在這裡守著嗎?時間和地點已經對了,接下來的關鍵就是那輛疾駛而來的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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