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一直在古晉定居的太婆搬到了我家。那會兒我們家住在鄉村那幢獨立式木屋,叔叔嬸嬸都住在一起,倒頗為熱鬧。那是在兒時的某個晚上,仍記得那晚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有幾分鬼片的味道。我和姐姐玩瘋了,跟個猴一樣在屋子裡上躥下跳。
偶爾房門被打開,爸爸、媽媽、嬸嬸、表哥輪番進來訓話,說什麼,“太婆累了,不要吵她。”每當門開,我都能在簌簌雨聲中聽見太婆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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縮縮脖子,我和姐姐安靜片刻,但在下一瞬間又被空中的大水蟻吸引住,繼續玩作一團。
正是那天晚上,在一片尖聲、一片風雨、一片呻吟之中,太婆過世了。喪禮是在老家進行的,前院搭起了高高的棚子,太婆的遺體靜躺在客廳中央,對著大門。那些天,許多見過的沒見過的親戚都來追悼,我穿著紅色的孝服,滿腦子都是太婆去世那晚,表哥最後一次打開我的房門,憤怒地大吼:都怪你們,把太婆吵死了!
我紅著眼睛,站在太婆的棺材前,那時個子太矮,我看不見太婆在裡面是什麼樣子。正如同那時年紀太小,我不曉得“死”究竟意味著什麼。
前來追悼的人我大多已記不清,唯獨記得一個老嬸站在我和姐姐的面前,面容沉靜地留下一句讓我至今印象深刻的話。
新人換舊人罷了,不必自責。
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太婆並不是被我和姐姐吵死的。年邁的太婆深知自己時日不多了,便想著和兒孫們聚一聚,這才特意來到美里,來到我們生活的老家,在愛人的陪伴下等待壽終正寢。
我曾經看過一本科幻小說,一艘星際逃亡的宇宙戰艦中有上千名成員,為了保證戰艦上的生態系統持續平衡,只有艦上每死一個人,才能有新的嬰兒出生。
僅用了匆匆一句話便概括的內容,卻包含著世間運行的基本道理。新人換舊人,舊人換新人——一切都看起來理所當然,但這理所當然的背後,卻又與思念和期盼交錯掛鉤。
剛從學校畢業的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像一隻離開牢籠的鳥兒,向著藍天自由地飛翔。我找了份工作,每天的生活甚至比上學時期還要規律,平淡而閒適。沒有了考試的壓力、作業的煩惱,頭上的白髮似乎都變少了許多呢!可是日復一日,當我再次打開手提電腦,點開全新的文檔想要寫一點什麼,卻發現腦子裡居然只剩下一片空蕩的藍天。
曾經我思想的天空是陰晴不定的。為了作業而煩惱的時候,為了考試而壓力的時候,為了上學而焦慮的時候,天空中佈滿了灰色的烏雲,像是怪物的臭臉,隨時準備張開血盆大口將我拆吃入腹。
可如今我的腦海是一片虛無的天空。平淡如洗的生活,將激情都洗淨了。
而當我再一次於早晨經過熟悉的校園時,才恍然驚覺自己已經長大。再沒有華文老師催促我交稿,我竟連握筆的姿勢都快要淡忘了。曾經我以為自己是學校的核心,然而當我被保安攔截在校園的大門外,身邊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女學生匆匆而過,才記起校園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關閉。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離開的不是牢籠,而是母親的庇佑。
那是我成長至今第一次記起了,眼淚其實是滾燙的,是苦澀的,是需要靠自己擦乾的。
但華文班不會因為某個學生的畢業而傷情,因為有新人會替她扛起原來的責任;我們不會因為愛人的離去而自暴自棄,因為還有愛我們的人需要相互扶持下去;世界不會因為失去什麼就放棄什麼,因為永遠有新人會替換舊人。
而我,不會因為失去了腦海中敏感的彩色天空而頹然暗淡,因為我還能找尋嶄新的彩虹。
新人換舊人罷了。所有的死亡和淡忘,相遇和離開,都是因為還有許多珍惜的愛如東方升起的太陽緩緩出土。從兒時淡出圈子的玩伴,到後來新結識的摯友,都只是新人換舊人罷了。
我反覆這樣告訴自己。世間運行的準則本就如此,不必過多的緬懷,只需投入三分遺憾,三分難過,還有四分的祝福,醞釀成一杯陳年美酒,偶爾拿出來品味一番就足夠了。
最後一次喝這杯初釀的酒,還是今天早晨。崽崽背上了行囊,在我不知情的時候悄無聲息地去往了狗狗天國。它偷走了我沉重的思念、縹緲的淚水,一一裝進行囊裡面,不知道上路的時候,是否會累得喘氣呢?
當我在混亂中得知,崽崽的母親已經懷有了身孕,那時候我知道,它是為了它們的到來,提前去往另一個世界。這個地方已經滿了,所以它選擇退讓,給它們留下一個溫暖的席位。勇敢的崽崽——我在模糊的視線中告訴自己:是新人換舊人罷了。
喝下這杯沉重的酒,剩下的就隨著眼淚隨著歲月,慢慢蒸發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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