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告別了這個世界,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巴生港口7分鐘以外的那片海,因為那是她最後落腳的地方。她的每一顆骨灰都跟我拉過勾,說她先行一步去探索世界,等我來了就給我當導遊。“你從虛空來,回到虛空去”我說。
她是因為膽管癌走的,從被診斷直到她的離去,也就短短3個月。沒有任何前期症狀,因為有點不舒服去看老中醫時,就被告知是癌症末期了。那時在診所聽到這個消息,我倆一臉淡然的互相望著對方,都擠出了一點點的微笑相互安慰。“現在就該吃吃該喝喝吧,”老中醫說。診所外我問她,你現在想去哪裡?還有什麼想做的?還是想吃什麼?“去律所,寫遺囑,吃午餐。”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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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律師商討遺囑內容時,我們有說有笑的,她認為佛菩薩還是疼愛她的,給了一個機會讓自己去安排好後事。其實她沒什麼財產,遺囑內容很簡單,就是死後把她的所有交給同一個人管理,這3頁的白紙黑字也只不過是想在彌陀接引時,能確保自己無掛礙的西去。這種淡定的態度,作為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且積極參與助念團的她,我相信她不是裝出來的,因為在簽字的時候,她根本沒有猶豫。“快點籤啦,我肚子餓了,”她說。
陪伴她等待淨土號巴士的來臨,我們一起到怡保探望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患有阿茲海默症,認不出我,也認不出她,很多時候我都不願意陪她去探望母親。然,這很有可能是她最後一次見母親,也很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母親。3個小時的車程,她沒有一聲嘆息,反而是我在副駕駛座懷疑人生。同她母親吃飯,我依舊沒有被認出來,這不出奇。可是當天母女倆交談的畫面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一種只有母親和女兒之間才能體會的,一種陌生卻又親切的互動。“你放心,我很好,”母親說。
我們在怡保待了幾天,帶著她在二奶巷的壁畫留影,吃著那遠近馳名卻也沒有很美味的芽菜雞,當然也逛了很多山洞,拜了很多神佛。景點區太熱鬧,對於將死之人可能有點不適。我們恰巧的住在棺材街附近,她說想去走走。從她口中聽到這種要求,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那一條街的老商鋪都轉型成為靈堂,沒有宗教分類,各種各樣的喪禮儀式此起彼落。道教的儀式最熱鬧,基督教的就比較平靜,但或許是同為天涯淪落人,整條棺材街十幾個靈堂都沒有因為宗教差異而鬧起來。這條街完美的體現出了“死亡”二詞,聽覺上很突兀,視覺上很平靜。“你說說,要哪一種吧,”我問她。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消瘦、雙腳一天比一天腫脹、臉色一天比一天暗黃,甚至從未對我發火的她,也開始對我的話感到不耐煩。我知道,她很痛苦,她在討厭自己一直在散發負能量,她在討厭自己開始不能自理,她在討厭自己為什麼還不被收走。我告訴她,累得不想跟別人講話更好、最好躺著動不了,這樣就能一心念佛,這樣很快就能被佛菩薩帶走。對於旁人,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但我倆一直如此,她也喜歡如此。對於這一連串言語上的刺激,她不甘示弱的回了我一句“我就剩一兩個星期”。唸了那麼多年的彌陀經,我對於她“自知時至”的能力是有信心的,她說要走了,就是要走了。“所以幾時帶我去彌陀村?”她問我。
彌陀村只提供場地,沒有看護,並不適合病人去那裡倒數自己的生命。看著她一天比一天辛苦,只能先勸她到療養院休養,我答應她把會在彌陀村完成她自己安排好的喪禮,她撇了我一眼,不說話。療養院也是我們熟悉的地方,院長是我們的佛友,雖然那不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但在那裡的近一個星期,每天從院門口就能聽見她的笑聲。直到她入院的第八天,收到院長說她在絕食抗議,我知道這位唸佛人在臨終時,還是執著要去那個她心心念唸的地方。那天中午,她又撇了我一眼,不說話。那是她最後的願望,我不想她最後因為有所遺憾而繼續輪迴。這次,我不再說服她,叫了救護車一路鳴笛“風風光光”護送她到彌陀村。
從救護車下來,環顧四周,她點了點頭,對我微笑,對我的舉動表示滿意。但這樣的安排我非常不滿意,這裡沒有看護,只有兩位阿姨看顧整個道場,阿姨也表明不懂得醫學,只懂得打掃。“你看這裡沒人照顧,怎麼辦,要不要回去療養院?”我說。“阿彌陀佛。”她說。
那是我們倆最後的對話,入住彌陀村的隔天早晨,她就走了。阿姨說她是早上要了口水喝就走了。我懷疑她不只是自知時至,應該是早在前幾次參訪道場時就看見彌陀了。依據佛教儀軌,遺體在12小時內不能移動,必須讓靈魂毫無痛苦的離開肉體。我身著海青,拋去了世間的情感關係,給她講了往生開示。這段文字本該由道場阿姨來唸,但我選擇親自唸誦,這樣我才能把那些她平時給別的往生者講的大道理刪掉,然後在她耳邊說出那句“你還不走,等什麼!”
喪禮的一切事宜都跟著她生前的計劃執行,套上了跟她一起參加十幾年法會的海青和她常常佩戴的水晶佛珠,她說過往生極樂就要著裝莊嚴。3天滿滿當當的各種佛經和供養法事,躺著的聽得很開心,活著的念得很疲憊,但起碼讓前來瞻仰的人,沒有機會哭鬧,也沒有機會吵罵,就如靈堂入口處貼著的告示牌——少說話多唸佛。我額外給她唸了地藏經,畢竟地藏菩薩說:“如迷路人,誤入險道,遇善知識引接令出,永不復入。逢見他人,復勸莫入。”或者說其實也是念給我自己的。
雖是女身,雖是病逝,但挺意外的她給至親留下了完整的18顆佛珠和淺藍白的舍利花。剩下的骨灰,我都撒在巴生港口的海域,那裡肯定有好多的海葬者,這樣哪怕她沒有去淨土,留在這裡也不會寂寞。其實我也不清楚那是不是舍利花,她是否帶業往生,但我們都早已約好未來在同一個地方相見,無論是探索海底世界還是極樂世界,她會是我指定的導遊。
記得,一定要記得,無論是把我“挫骨揚灰”還是“石沉大海”,我的唯一請求就是必須在巴生港口開外7分鐘的那片海域。座標不用太精準,是我親手把她撒下去的,我自己能找到她。當然如果好心的話,也給我說一句“你從虛空來,回到虛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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