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数没几年马来亚又进入了紧急状态。当马三牛回到故乡,整理荒置已久的元天宫,秦琼尉迟恭仍威武捋须,眼神坚定,只是下身剥落形如游魂。屋簷青瓦早已破败,两条青龙也已逃走。马三牛走进庙堂,大香炉还插着满满的香梗,许是当年离开前最后祭祀的遗物。油尽灯枯,抬头通梁那气派的花条也已经失去光彩,八仙过海,并没有彰显神通,一场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实谁都明白其中道理,却仍愿意相信祈愿的神秘力量。龙槌还悬在半空,大钟却不见了,或许是被偷走变卖镕铸最后成了杀人武器吧,马三牛突然有此悲观想法。马三牛记得小时候最爱墙上泥塑,施公案的曲折离奇公正严明,还有二郎真君与三太子大显神威的故事,可惜现已残缺不全。才几年光景?
穿过天井,马三牛发现小柴房墙角底下多了一幅北斗七星阵图,每颗星都似由高手凭指力戳绘,入木三分。他按图索骥,翻开泥土,竟得一木盒,里头藏着一副无名头骨,恍惚间有奇异酒气从骷髅眼窝幽深处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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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牛感到一阵昏眩。
收拾旧物,离开元天宫,马三牛想要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启新的生活,当一个农夫,当一个胶工,什么都行。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卖号外新闻的小陈远远吆喝,马三牛探出头来才知道,英国钦差大臣亨利·葛尼在福隆港遇刺身亡,村中不少人拍手叫好。等到小陈走近,这个五短身材的大麻子脸才大呼小叫:炸弹轰爆了汽车,响声比日本人的空袭还厉害,大臣死无全尸。
哑子兴的名字在马三牛心头闪过。
养猪的张耀明声称在战时见过日本人抓走聋哑人士进行秘密实验。有人听说做实验至少能吃饱,想混水摸鱼被鬼子发现,鬼子在那人双耳各插一支铅笔,之后游移到那人身后,双手如大鹏展翅,掌心对准笔屁股,喝的一声拍进那人耳里,血水从耳鼻眼窝流出,呜呼倒地,任他慢慢死去。张耀明说,他见过一粗犷男人像野兽一样被锁在笼子里,一口咬定是哑子兴!马三牛想知道秘密实验的内容,张耀明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结结巴巴什么总之就是把他们变成类似野兽的特种部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就对了。
钦差大臣死后不知过了多久,村子被整顿,聚集了附近的许多华人,起了新的名字。
斑兰新村沿地不佬河而造,华人新村在左岸,另有马来村庄在右。区别就在左边有铁篱笆,右边自由自在。其实新村附近还没有共产党出没,算是白区,只是鳄鱼成患,传言几个小童在河边嬉戏时遭巨鳄衔走,从此无影无踪。更甚者绘声绘影,说是专拐小孩的“韩督跌跌”,有人说那鬼是老婆婆,有的说是美艳妇女,总之赤裸身子,挂着两颗大奶,犯事时要把小孩抓到奶子底下藏起来,难道你没听说过?这里本来就是马来人的地盘,马三牛思索着女鬼的形象,不知不觉怜惜起马大嫂,想起他和马元帅共享过的那对肥乳,那对被鬼子觊觎的,让他变成孤儿的肥乳。
新村居民听闻马元帅事迹后,请马三牛继承衣钵,毕竟村里不能没有一个给人寄托的所在。说也奇怪,在马三牛从老庙后院挖出头骨之后,父亲马元帅每夜都在梦中传授七星步步法。马三牛是读过书的新生代,他不相信七星步能有神秘召唤力量,试图解释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当鳄鱼开始吃人,人的肚子又饿得发慌之际,马三牛才意识到梦的真意,开始认真回忆父亲生前工作细节,重构小时候哑子兴忙忙碌碌的身影。
摆好架势试了几次,鬼神怎么也不肯显灵,马三牛感慨有些东西是没有办法继承的。直到翠兰妹子上门,求马三牛起乩,想探问阿明消息,事情才起了变化。翠兰想知道阿明走入森林以来为何迟迟没有消息。为此马三牛决定认真走一遍七星步,他调整呼吸,感觉一步比一步沉稳。只见他正襟危坐,在香炉边,脱口一种连他自己也闻所未闻的声音,吐出陌生的腔调,一边让妹子给他点烟,一边掐指算,脑袋晃啊晃,感觉就快咬到翠兰发热的耳朵,简单说了几个字。
睁开眼睛的时候,妹子仍哭个不停。马三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模仿起马元帅曾经的神情。翠兰哭软了,最后倒在马三牛身上,男人顷刻意识到,原来还是有些东西被继承了下来。
八月十五中秋节,马三牛整理祭坛,燃三炷清香,放慢呼吸,头一沉,仿佛灵魂出窍。明镜似的月儿映在地不佬河上,凑近一瞧,潋滟中浮现一颗小童头颅,面色苍白,五官僵硬,接着又是一个人头,再又一个……加起来正好建村以来失踪的新村孩童人数。马三牛想起父亲,想起鬼子斩杀市民后人头满地的情景,只见河面那几颗人头连成线,仿佛北斗七星图,渐渐登陆河滩。那庞然大物露出真身,一头黑色巨鳄,那些人头就长在巨兽背甲之上,情状可怖。马三牛听见小童哭喊织成痛苦和声,好似蜂群窜入耳蜗,嗡嗡作响。巨鳄步向森林阴影处,忽而一道闪光,斩下兽甲上的一颗头颅。一把蛇形短剑,悬系于苍老青龙木发散的枝枒上。巨兽一动,短剑便凌空挥斩,若有神助。孩童凄厉哭喊不断,一颗颗人头落地,巨鳄张嘴跃动,悲愤,滑稽,咆哮如响雷砲炸,马三牛昏眩欲呕,眼睛发黑。当一切归于静默,香已燃尽。
村民根据马三牛的线索,在河岸挖了陷阱,终于在冬至来临前逮到巨鳄。日头底下,那兽化成石像,一动不动,嘴边还有鸡毛,偶尔眼里喷射凶光。马三牛听见苦闷的喘息声,仿佛兽的呓语,蜡黄眼眸紧盯着马三牛不放。坑深十多英尺,底下布置了几十根削尖的竹筒,却无从伤及巨鳄一毫。村民无处下手,打算饿它几天再说。那天明珠嫂还特地煮了汤圆,香茅熬的糖水,又香又醇,由马三牛主持祭仪,再分给村民,讨些吉利。
季风期,河水湍急,是夜大雨,电闪雷鸣,一整晚动魄惊心,马三牛搂着翠兰妹子,恍恍惚惚,感叹一切发生太快。
隔天清早,小陈大呼小叫,把村民引到陷阱处,两个洋鬼子军官正指挥七八个马来兵在陷阱边工作。空气中飘着淡淡肉类焦香。小陈把他一早目睹的情景夸张演绎一遍,说是有山老鼠夜里不小心掉进陷阱。你想啊,那鳄鱼饿了好几天!挣扎间,山老鼠打算跟鳄鱼同归于尽,又或是鳄鱼不幸扯动手榴弹,总之昨晚雷轰轰的,其中一响,其实是手榴弹啦!闻者自由选择真相,有人调侃山老鼠太蠢,有人盛赞游击队铁铮铮汉子,也有人阿弥陀佛慈悲为怀,更有人担心这里会不会变成黑区,重兵驻扎,日夜盘查,但就是没有人敢向前查探。
马来兵只把半个人给拖拉出来,原来那厮腰以下没了,内脏也全都掉了出来,但那眉清目秀的脸蛋还相当清晰,左眼卧蚕有颗红豆大小的痣,仿佛有泪水从灰色眸子落下,许是雨水洗涤的缘故。翠兰沉默,琢磨了许久,再也忍不住,转头狂奔,马三牛猜到三分,一句准是吓坏了,向乡亲交代,赶紧追了过去。
“我并不知道鬼神说了些什么,”马三牛在地不佬河边找到翠兰,“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翠兰用力搧了三牛一记耳光,哭肿的脸加上动气时的表情好像桃子,真可爱,三牛想,但为了不让翠兰看见笑意,三牛一把将翠兰拥入怀里,“我永远都不会不告而别。我做你的牛,绝不去当什么山老鼠。”
翠兰挣扎不过,哭累了,一阵瘫软。其实那是营养匮乏的年代的一种病态。两人跌坐草丛,良久无语。马三牛盯着天上白云,随翠兰断断续续擤鼻子的可爱顿音变化,一会儿是虎,一会儿是山,一会儿又变成了鱼。马三牛还记得那个金色的下午,他拉着哑子兴在新甘光海岸领受的神迹,他一直没有告诉哑子兴他是如何发现那个秘密地点的,不过如今再怎么遗憾也已经不再重要,马三牛明白了什么叫成长,我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
思绪变成海,变成树,变成花,变成虫子,马三牛也化作一条小虫蠕动,慢慢爬上翠兰柔软的身体,在野花的香气间,在野草的绒刺柔波里浪荡。马三牛的唇找到翠兰的唇,迫不及待南下她美丽的丘陵地带。登顶之际,马三牛感觉脑袋一阵刺痛,吓得泄了出来。哪来的石子?马三牛警戒起来。他一边护着翠兰,一边摸摸头顶,没有血,但肿了好大一包。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突而又一飞石打穿几根芒梗,不偏不倚,落在马三牛脚边。
马三牛循弹道望去,儿时回忆翻涌,水泊梁山,没羽箭张清。
“是哑子兴。”马三牛语调阴翳。
马三牛确保四下无人,拉着翠兰往深林进发,他知道他需要一个目击者,一个共犯。眼前,一个灰色身影,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仿佛传说中的短尾猿,敏捷地在树冠之间移动。
神猿把二人引到一座小石洞前,一声不响就隐遁深林,马三牛和翠兰在迷惘中听见洞里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女鬼我都不怕了,还会怕小鬼?马三牛壮着胆子探入石洞,只见几个小孩围着火堆玩耍,翠兰认出林家小弟林聪明,吃惊尖叫,洞里每个人都僵滞了3秒。
马三牛数一数,一边回忆梦中巨鳄背上的头颅,正好7个。
不,角落还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女孩,灰色眼眸,不发一语。
年纪最大的林聪明才9岁,怎么也说不清原委,总之他们存活了下来。林聪明指着女孩说,她是个哑巴,自豪地掏出一块银色怀表,孩子气地宣示:“这是我的战利品!”
黑女孩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迅捷地扑倒林聪明,快如闪电。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身手竟如此不凡,瞬间夺走怀表,嘴里尽是马三牛听不懂的语言,但那童稚的音调还是相当可爱。
原来她不是哑巴,马三牛想,也许是深林土番的小孩。他走过去安抚女孩,从前与哑子兴交流的肢体语言自然流淌,女孩似能明白,收敛神情,小心翼翼递出怀表,似是于她很宝贵的东西。马三牛握在掌心,秒针仍吃力地跳动着,显示已是下午4点钟。马三牛明白了什么,低头盯着女孩,审慎地比划,嘴里发出温柔的音色,示意女孩跟他们一起离开洞穴。
一旁的林聪明还在哇哇叫,其他孩子掩嘴偷笑。
军人离开后,新村居民花了不少力气把无头巨鳄从陷阱拉出来,开膛破肚,却什么线索也找不到。村人急着要请马三牛印证看看,这头巨兽到底是不是他梦里所见的杀童凶手。当翠兰拉着孩子们沿河归来,几个老妇还在河边清洗鳄鱼的肚肠。那些器脏好大一捆,感觉怎么抽也抽不完,又腥又臭,引爆黑女孩的好奇心。
黑女孩爽朗地奔向河岸,捡起一截肠子,套进右手食指,跳起舞来,竟扯出一条彩带翩翩。对岸有几个马来小孩看见了,手舞足蹈嚷嚷着,而新村方向大人高喊“快到宵禁时间啦”,各种喧嚣,最后被湍急的地不佬河水统统收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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