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文提要:黑女孩爽朗地奔向河岸,捡起一截肠子,套进右手食指,跳起舞来,竟扯出一条彩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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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家从此大门深锁。
街坊不敢多事,大家只管把那只残存半截的山老鼠叫作刘星,一颗殒落的灾星,从此不提阿明。
阿明家两老最后一次露面,是在马三牛与翠兰的婚宴。新人敬酒的时候,一对璧人举杯对着两老连声“感谢赏脸出席”,阿明他妈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红纸,有气没力地塞到翠兰手里,哈一口气,孱弱地说不出话来。新人醉醺醺,以为是自己听不清,满脸堆笑,随便敷衍几声,又到了下一张圆桌去,重复敬酒与敷衍的戏。
婚宴那天,元天庙口摆了二十几张大圆桌,桌桌有鸡有鱼有猪,张耀明油光满面,嚼着自己猪寮那头小公猪的腿,炫耀他家养的肥瘦适中,又骚又好看,最适合大日子。吃肉当然配酒,张耀明趁着酒气吹嘘起鬼子的武士刀,那家伙当真锐利,轻轻一挥就把猪公劈成两半,人的脖子那么薄,怎么承受得了那利刃?你说我现在杀猪都想什么?就都把猪头当鬼子,一开始真好像报了什么深仇大恨,久了还是心底凉凉的。平日这些猪吃喝拉撒都我照顾,见我来争着蹭我的脚,其实杀了我也不忍心的。打仗的时候那些鬼子怎么下得了手?他们就不是人。也有没那么凶恶的啦,另一个才说,就被一桌人嘘,霎时吵得不可开交,没注意到,一个黑女孩正领着几个街坊小男生,拐出庙尾,向丛林进发,一边走还一边闹:“去找飞天女鬼啰!”
日正当中,几个小孩大摇大摆走过北门铁闸,守门的见是小孩,一身轻便也没有阻拦。虽说大白天,但树林还是越走越黑,“马来女鬼最爱吃小孩了!”“有个美女生了胎死婴,发了狂,飞入树丛,变成猫头鹰!”“整颗头来回转3圈!”“不!是5圈!”几个月来,黑女孩语言学得快,脚步更快,瞬速把裤子暗袋里马三牛交给她的小纸团丢进胶杯里。林聪明跟丢了有点慌,难道又被鬼婆婆掳走?“黑妹!黑妹!”陈天天也扯着嗓子喊起来,突然一团东西从眼前飞过,拖着长长软软的须,难道是飞天女鬼的颗头颅!惊恐中又一个飞来,4个小男生吓得紧闭眼,在腐叶铺盖、湿软的林地上闷声踢跶,仿佛脚边点了鞭炮。
林聪明最先发现那一颗颗头颅原来是鱼尾蕨结成形状诡异的花串,一头怒火烧了起来,胸中萌起不可思议的冲动,循着前方女孩笑声追去。他们3个男生硬把黑妹按在一株相思树粗大的树身,大黑蚂蚁在树皮上行军,仿佛树的脉动,整座森林骚动不安。林聪明把鱼尾蕨花串摆到黑妹头顶,哈哈大笑,“你才是女鬼,黑不溜丢的女鬼头!”“马三牛说,你爸才是鬼!咕噜咕噜——”黑妹模拟猫头鹰的低语,树林深处传来神秘的答复,林聪明手一松,黑妹趁势扑倒,两人扭打一团。陈天天双手垂下,显得犹豫不决,另外一对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男孩,4只手交叉胸前只管看热闹,幸灾乐祸,热烈助威。陈天天看得出黑妹出拳踢腿多少有点门道,专打林聪明关节,只可惜林聪明身高体大,他已不是几年前山洞里那瘦弱的小鬼了。林聪明脚一勾,顺势翻身坐到黑妹身上。黑妹佯装屈辱大哭,鼻子挺得高高的,林聪明感觉身子一热,条件反射凑到黑妹脸上,竟亲了一下。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黑妹最先动脚,踢开林聪明,抓起一把烂泥,硬塞到林聪明才刚得逞的臭嘴里。两人继续缠斗,挣扎间把林聪明裤头带子给扯断了,小男孩露出刚长了点毛的东西,在阴影中起了变化。林聪明吐口唾沫,抹抹嘴,“屌”了一声,扑上前硬扯黑妹裤子报复,一个小纸团掉了出来。林聪明上前抢,黑妹赶紧一脚踩扁。这时身后雷霆万钧一句“发什么神经!”陈天天一脚踢歪林聪明瘦逼吧的屁股,拉起黑妹赶紧撤退。
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妹竟然边走边哭,陈天天心中大奇,都叫你不要耍林聪明那滑头了。其实陈天天还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而黑妹担心的又是别的事。两人蹑手蹑脚回到快要结束的婚宴现场。
“你不要哭了啦。明天教你打羽毛球。”
黑妹擤擤鼻子问什么是羽毛球?“就是小鸟,”陈天天指着天,“嗯,不是。羽毛球就是流星飞来飞去。”
黑妹反驳,大白天哪来的流星?
陈天天理直气壮,大白天也有流星,只是天空太白太亮。
他从宴会桌底下偷了七八个啤酒瓶子,与黑妹合力,倒悬瓶口等待,最后的琼浆以泡沫的型态慢慢滴落杯底,最后得到的就只够一人一小口,却是那么新奇苦涩又甜蜜。
隔天陈天天信守诺言,拿着球拍出现。黑妹捏着羽球端详,就是软木塞插着十几根鸡毛,像毽子的亲戚,差点就要捏起来踢。陈天天一脸疼惜,高傲地警告说:“每根羽毛都修得一样高,毽子哪里比得上!”陈天天示范开球,软木塞从网格子中央弹射到半空,划出一声清脆的弧线,好好听,好听得像是某种暗示。黑妹兴致勃勃,羽球却一直被风摆布,路径曲折地跌在陈天天脚边。天天说林聪明发了高烧没去上学,黑妹假装没听见。天天说,以后不要再跟林聪明混一道了,黑妹轻轻地点头,却又说关你屁事。临走前,天天说,明天再教你接球,黑妹终于眉开眼笑。
明天不是上课日,黑妹从马三牛家一路追着蚱蜢、蜻蜓来到天天家门口。薄薄一层云裹着日头,天天正随父亲送报回来,见到黑妹,嘴巴兴奋地凑到她蜜糖色软软的耳畔:“今天不打球。我跟你说,街尾阿明家两老死翘翘了,我们现在去看。”黑妹心想明明前天还在吃喜酒,今天怎么就死了。陈天天猜到三分,紧张兮兮地:“被鬼杀死了啊。”整句话都是气音,黑妹搔了搔耳朵,眼睛发亮。
一路上都是流言,新村人心惶惶,说害怕的却又忍不住围到阿明家的木板屋去三八,一路上含羞草都缩了起来,好多小紫花被践踏得粉碎。阿明家早有短裤子警察驻守,这次不一样,还有一些白衣人进进出出。天天指着鸡寮,敞开着,看不见鸡蛋,几只母鸡在爬满含羞草的小庭院里徘徊,它们就不怕刺。一头公鸡飞上天公龛,木讷地四面张望。天天偷偷告诉黑妹,等人走光,他要去拔鸡毛。他从口袋摸出一个软木塞,一端削平,另一端已经磨得圆鼓鼓了,好像村尾小和尚的头。黑妹的眼睛却离不开那个白衣人,她跟天天说,那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红毛鬼!天天装得很懂似,但黑妹很快指出,那人一头黑长发,就跟翠兰阿姨一样。蓝眼睛就是红毛鬼,天天不肯就范。(4月7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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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斗胆用身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人,他一定是遇到了哪些麻烦,但我们多数把他们当成麻烦。时速120公里,突然眼前一大障碍物,方向盘左右闪避,干一大清早遇上这麻烦事。
马路就像保龄球球道,有车经过,它便兀自移动,但它从不移动。尽管如此,它总赠予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时而一粒滚动的头盔,时而一具扁烂的动物尸体、一个想死的女人。她怀着孩子,开着白色本田City,就在我每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割颈自杀。
马路是一条悲伤的马路,所以我才会在那个早上遇见蜥蜴人。
拖拉着骨一般的身体,蜥蜴人出现在16区高速公路上。破洞的深褐色衣服与肤色相衬,脸颊瘦出了窟窿,头发披覆至背——如山鬼,也似野人。天还明晃晃,他是该死在这城市,还是生还自哪座深山?在这汹涌的马路,我往前,他也往前。他就用枝干般的身体穿过车龙,没人来得及鸣笛。
穿过他的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嘴巴。他在说很长很长的话,像必须念三天三夜的咒语。所以在那瞬间,我想他是疯子,才会赤脚走在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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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街道是虚幻的,而且夜晚比白天来得危险。只是整座城市的夜晚越来越暗了,工人在马路旁维修,但灯照不到他。
在那些阴暗处,我曾经见过夜晚的狸花。
熟悉的办公室楼下,狸花是一个陌生化的词语。办公室坐落于一个充满人烟的小区,对面是住宅,偶尔有猫走过。每天早晨上班遇见狸花,他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破了几个小洞的黑色布袋。狸花的头发依旧像一篇语法全错的、语句不通的文章——乌漆麻黑的一整片,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脸的肤色也晒得几乎和头发一样的色度。于是在那全然浑浊的黑之中,狸花面目模糊,徒留一双眼白特别明亮的眼睛。
第一次遇见狸花,他只是很缓慢地从人家门前走过。那种慢,是生命还有很长但不知道接下来可以干嘛的慢;也像是管他的生命,今天要死也无妨。
几乎每天上班,狸花都会从相同地方,带着一样的躯干与行囊走来——没有遇到的话,永远是我不够准时。所以我才说他是狸花,猫一样的定点来到与离去,为这个地盘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上班快半年,在这办公室小区混熟以后,我逐渐认识了三条街道的浪猫。很常午餐时间遇到其中的谁,都会蹲下来跟它们说话,但它们多数时候慵懒地摊睡在水泥地上。午后炽热,水泥地还留有些光影,浪猫会躺在影子之中。
当然,不是每一只浪浪都会对人的语言有所回应。它看到你,闻到你,听懂你,只是懒得回应。
有时我觉得它们其中一只,是变成人的狸花。满身的虱子、沙尘、汗、肤油、污垢凝成风霜,狸花走路不说话。
还可以与人对话的人,都把自己留给了他人。那些已经无法与人对话的,都把话留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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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只身走上流浪汉收容中心那天,其实心里有点怕。那怕,比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蜥蜴人的那个瞬间来得低沉与绵长;但作为一名记者,尽管刚入行,我觉得怕比受伤更羞耻。
半山芭龙蛇混杂。下过雨的街道,像极了一条湿滑的鲶鱼,光溜溜、长条状的身子;偶有车灯打过,就像鱼在深海发光。
我去半山芭找的是一名姓梁的牧师,他说他在菜市尾端等我,楼上便是他的收容中心。他照顾无家者已经20年,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粗旷、市井、接地气,没有电视里牧师故作温柔的儒雅,反倒像半山芭哪个水果摊的龙头。直到见面那刻才发现,梁牧师比想像中还要矮小,像只马一样往下垂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眉毛。重点是,原来牧师不一定总是穿着黑色大袍。
教会的好心人捐出店面,梁牧师便负责打理。有床位,有饭盒与瓦片,早上醒来能到外头溜达,午餐时间一到又折返领饭,像极了一群放养的街猫。但他带我走上楼的那刻,推开门,也有百无聊赖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看着你看他,此刻注视都变成讨价还价之物——我问梁牧师:“这样(闯)进来真的没关系吗?”他说:“有我在,不要紧。”
三楼白天不开灯。他用钥匙打开门锁,生锈铁门发出一阵咿呀——众人随即引头探看。在店铺的尽头,一束光温和地照进,梁牧师说那是他们放风的露台,刚吵过架的谁就在那头冷静。将领一般,他带着我巡视这20个床位——每人安排一样的橱柜、杯具、洗漱用品……谁彻夜未归,谁病死老死痛死白板上的床位名字便一把擦拭。汰换家常,那些名字都臣服于他,接受这规训,这监管与条例,才得以绑定一个床位。他是统治者,也是父亲,每个拜三的团契活动会陪他们唱歌。
但我总觉得,真正的将领之才不能有太多的爱,因为他们还要上战场。
偶尔会有政府官员沿着那条潮湿,堆满干货的梯道上来,有时梁牧师在,有时并不。他们说这里没有执照,收留无家可归者是非法行为。以安全隐患为由,一个店铺不能是家。
因而,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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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带着捕猎器,从卡车一跃而下。野猫自午睡中惊醒,卡车的引擎由远而近,穿过水泥与沟渠,轰隆轰隆,像一场惊雷暴雨正从远处缓缓逼近。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于是他们的武器,如巨大的扫把,把街道的左边至右边,前面至后面,一时半刻之内统统清扫干净。
“以安全隐患为由,他们必须被隔离”。仿佛一辆开往神秘岛屿的愚人船,把麻风病患者都驱赶至无人之处。因而,疯子有疯子的归宿,当他们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排他的部落。资本主义也汇聚成城市与高塔,在那俯瞰人世的高塔之下,相似的人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相遇、聚合,并自以为安全。因此第一次在公路上遇到蜥蜴人,以及在办公室楼下遇见狸花,他们异化的服饰、行为,俨然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刺点。强烈的害怕像一支发射的火箭来得极快,但也忽地消失于无垠之中。
细想之下,我畏惧的其实是那山鬼的形象,那我打从有了认知开始,便不曾光天化日下见过的留至腰际、打结交错的蓬头;以及像刷上黑油一般油亮的垢面。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们此时此刻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他们面临着问题,且不是拿着扫把到街上清扫就能解决。
一只老鼠被车碾过,尸体三天三夜都无人清理。它成了街道的隐喻。它要不是被马路吞去,也许就是被蜥蜴人或狸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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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过几次罚单,暂停营业复又亮灯开灶。教会阿姨来煮大锅饭,喂养散居在半山芭附近街道的流浪者,那锅大得能把一个孩子煮熟。在大锅米饭煮熟的绵长时光中,梁牧师与执法人员也拉开了冗战——他们拉锯、僵持,最终双方都停留在原地。
“没有执照,不能营业。”
“我们没有营业,只是收留无家可归者。”
“他们应该去政府的收容中心。”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有屋瓦,我想蜥蜴人与狸花也是。
在高速公路遇到蜥蜴人那天,他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仿佛被炽热的太阳追赶,穿过一大片野林与蒺藜,再跟着月亮的方向走,才狼狈地逃来这座钢骨森林。他到底有想去的地方吗?被逮捕到公立收容中心的流浪汉,他们仍会想方设法逃出来,再重新过上天地为家的日子。里面没有自由,里面的空气很闷热,梁牧师说——他们宁愿睡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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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是虚幻的。在街道形成之前,众人席地而坐;只是当人为泥地铺上石砖与水泥,人们便只能在街道上走。他们说,只有山里来的人才会当街坐着;只有疯子才会睡街上。
狸花是疯子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小食中心旁,街坊邻里立起了个大红色的拿督公龛,香火断断续续,初一十五会供奉发糕苹果。午餐时间,我都会从公司经过这条小路,走到后边的南洋咖啡店去。拿督公龛旁的树荫下搭起了个木棚子,时而停了几辆摩托,华人阿伯并肩坐着消耗时光。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肮脏的人字拖便掉落沙地;万宝路香烟袅袅,有一天我便见着狸花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他们之间。
狸花正在与人说话。这一次我忍不住多瞅他两眼,瞅他黑色布袋里边装了些什么。瞅他蓬乱头发后的脸,瞅他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忽然,他看着我看他,那眼神间虽没有鄙意,也没有恶意,但不下两秒,我还是像个孬种一样假装把眼神飘往树上的翠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像看鬼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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