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黑妹的眼睛卻離不開那個白衣人,她跟天天說,那人的眼睛是藍色的。紅毛鬼!天天裝得很懂似,但黑妹很快指出,那人一頭黑長髮,就跟翠蘭阿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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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嫂見陳天天和黑妹在人群中瞎晃,叫住兩人。大熱天,進來給你們糖水吃。明珠嫂的木板屋就在阿明家斜對角,門前班蘭葉一叢疊一叢,比黑妹還高。斑蘭葉味道真香,黑妹堵塞的鼻子一下子就通了。明珠嫂指著斑蘭葉說,馬來人拿這個做糕點,可好吃了。甜嗎?甜死人的甜叻。
吃過糖水,兩人在板屋裡一悶,愣愣地靠著彼此打盹。黑妹的白日夢裡,碰到的一切都是溫溫熱熱的,在她面前是好大一棵紅毛丹樹,她爬了老半天才終於夠著一串紅彤彤熟透透看起來甜得不得了的紅毛丹,掰開了竟也還溫溫的。她想說好甜好好吃,但身邊已經沒人了,她又陷入了熟悉的孤獨。她看見森林、洞穴、居無定所。她感覺這棵樹好高,低頭探,地面上只有幾個黑點,是人嗎?太高了,她不敢動彈。該怎麼下去?一隻雲豹躲在枝椏間,金色眼睛和迷人的斑紋慢慢顯現,黑妹只能一點一點退撤,齒頰仍是紅毛丹留下的甜膩滋味,黑妹舔了舔唇,一瞬間忘了眼前的危機。雲豹發動攻擊,黑妹從樹梢墜落,跌了好久好久,她看見樹上吊著一口口棺木,其實就是一片片木板上盛著人體,數不清的雲豹從巨大的紅毛丹樹樹冠中現形,犀利的眼神聚焦在黑妹身上,她才想起,爬樹的時候,聞到濃濃的尿騷。
墜地時太陽已經落山,黑妹從陳天天的肚臍眼滑下來。睜眼看陳天天也正瞧著她,正饒有興味地看,好像自己正在經歷什麼奇怪的事情,突然感覺胸口有點痛。明珠嫂問他們吃不吃飯,天天低聲說“去拔雞毛”,黑妹揉揉眼,點點頭,看著天天的身子變小,簡單跟明珠嫂道了聲謝,連忙跟上。
圍著阿明家的人早散了。天天把頭探進天公龕,除了幾個金漆的字、一個溼答答的香爐,還有幾沓濡溼的雞糞。母雞沒有回到雞寮,見天天靠近,振翅跳了起來,比白天的時候緊張。天天第一撲落空,母雞搖著屁股竄進屋裡,黑妹想喊住天天,卻已來不及,只好跟著一起進了黑抹抹剛死過人的屋子。
“抓到了!快來幫忙拔毛!只要翅膀上的就好。”
老太婆會不會變成飛天女鬼呢?黑妹想。她突然有股衝動想問陳天天,為什麼都是女鬼?男人死了會變成什麼?都怪林聰明編造那些鬼故事來嚇唬人,黑妹心想,這個問題應該問他才對。黑暗中那雞眼泛青光。黑妹印象中雨林的夜晚樹上都是眼睛,一個高大的身影牽著她穿過空氣潮溼混濁的地帶,踏過小溪,可是無論黑妹怎麼喊,他都不應。那隻粗大的手暖呼呼的,握起來特別舒服,黑妹努力回憶那人的長相,卻怎麼也拼揍不起來。
只有滿樹雲豹的注視。
樹上都是眼睛,河邊好多螢火蟲,閃啊閃,彷彿一切都是夢。
母雞悲傷地呻吟著,黑妹拔了四五根羽毛,開始於心不忍。“拔了會再長回來嗎?”“還是殺了吃掉?”黑妹“唉喲”一聲,母雞遁入黑暗。還是會飛的呀,黑妹心想,手上卻傳來微微刺辣感,趕緊吮吮指頭。“流血了?”“小意思。”“等球王黃秉璇回來,我帶你去見他!”“他是誰?”“他剛贏了全英賽單打冠軍!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為什麼會來這裡?”“義興路那所大房子就是他家啊!”“義興路在哪裡?”“唉,你真的什麼都不懂!等我帶你去。這雞毛好,明天我們試球先。”
可惜隔天試不了球。陳天天捧著剛做好的羽毛球,等了半天都不見黑妹蹤影。翠蘭阿姨說黑妹發高燒,吃什麼都吐出來,問他們昨天做了什麼,天天只說看熱鬧吃糖水,省略了偷雞毛的部分,他想把那記憶佔為己有。天天把羽毛球留在黑妹家,隔一天再過來,黑妹已經被馬三牛送到中央醫院去了。
被詛咒的死人屋,只有瀕死的人才會進醫院,陳天天握著球拍,感覺一口氣喘不過來。
黑妹模模糊糊看見一對藍色眼睛,胸口被一塊硬邦邦冷癢癢的東西由左到右摩挲,感覺很奇怪,同時又明白那東西沒有敵意,突然好想笑。鼓脹的耳膜隱約聽見兩個人在說話,內容是什麼,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她的感官掉進了漿糊。黑妹想說話弄個明白,意識卻如開出去的羽球,突然被一陣怪風吹歪。
醒來的時候,翠蘭阿姨在她身旁織東西。家裡桌上、櫃子上都有她的傑作。翠蘭阿姨說過,她是在日本人佔領時期跟一群婦女學來的手藝,學會了之後做了什麼卻又沒有說明。翠蘭放下織棒,摸摸黑妹的頭,再找來護士,給黑妹量體溫,檢查點滴,最後藍眼人穿著白衣服像天鵝一樣出現。
“阿妹,你得了鼠尿病喔。”藍眼人吐出黑妹聽得懂的語言,黑妹篤定她絕對不是天天嘴裡的紅毛人。她的眉毛也是黑的,睫毛翹翹的,白白的皮膚,撐起整個漂亮臉蛋的鼻子則是黑妹見過最直最挺的。
黑妹從沒見過如此分明的臉。
“為什麼你有藍色的眼睛?”
藍眼人微笑:“也許是因為我從海里出生的關係。”
“我的眼睛顏色比較接近泥土,所以我是泥土裡出生的。”
翠蘭心裡一震。藍眼人笑起來眼角有淺淺的紋,接著說:“你以後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女人。”
“他們都叫我‘黑鬼’‘番仔’。”
“你知道嗎?你的嘴唇是心型的。我所見過的華人馬來人,嘴都是心型的。”
黑妹眉開眼笑,像一頭剛睡醒的貓,伸了懶腰就想往外跑,才發現手上連著一條管子。藍眼人說還要輸液兩天,黑妹就把輸液架當柺杖,在病房裡走走看看,逛她的大觀園。她從左算到右,一共34個女人躺在病床上,卻忘了加上自己。她上學了嗎?還沒有呢。應該要上學的,藍眼人對翠蘭發出了敕令。
百葉窗的外頭可以眺望柔佛海峽,海面被正午的太陽刷得銀亮,好似富裕人家新房子頂上嶄新的鋅板,把光和熱通通卸掉。
這是黑妹第一次看見海,她不是在山裡,就是被鐵籬笆圍在新村裡。她小小的心暗暗賭咒,藍眼人一定是個妖怪。鬼是人變的,她是海里出生,妖怪是自然萬物的產物。黑妹想啊,正因為海的遼闊,藍眼人才會擁有如此桀驁又威嚴的氣質。怎樣才會變成一個好女人呢?她看著耐心坐在床邊織東西的翠蘭阿姨,病房這麼悶,隔壁的大嬸伊伊呃呃呻吟不停,房間另一端那個包著腳踝的妹妹大哭大鬧,苗條的護士從一張病床跳到另一張病床,翠蘭阿姨又是怎樣才能保持這安靜的姿態?
黑妹要到許久以後才把問題問出口,那時候翠蘭會告訴她:“當你聽過轟炸機在頭頂飛來飛去,當你餓到空手刨土吃生木薯四周蟲鳴像土崩一樣把你掩埋,當你珍惜的人在你面前消失而你只能把哭聲吞進肚子的時候,其他什麼聲音都沒有關係了。”
病癒後黑妹才從陳天天的嘴裡知道,林聰明也得了鼠尿病,阿明家兩老得的也是鼠尿病。在她住院的那幾天,藍眼人曾拜訪新村,挨家挨戶看診,囑咐了很多,大家都很喜歡她。
“為什麼會生病?”“我阿爸說一定是山老鼠帶來了老鼠病!”“你有見過他們進村子裡來嗎?”“不知道,阿爸說,總之不要亂吃東西……”黑妹打斷天天:“不管了,黃秉璇什麼時候來?”“明年遊神!”“那快點教我打球!我要打敗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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