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前,父亲的洋货店位处小镇街头旺地又靠近巴士车站,逢年过节或附近各大园丘发薪出粮,整条街总熙熙攘攘,带动附近商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我们一家大小也都得总动员,帮忙招呼顾客,忙得不可开交。
但有一好没有两好,这一排店的位置也是镇上最低洼的“巴窰”地,尤其街头的我们,年尾雨季来临,三不五时一雨成灾。店后爬上一个小坡是巴刹,再慢慢斜上去是新村,民众大会堂和政府部门(俗称玻璃厅)分据两个山头,高高在上,互相对望,就算下着倾盆大雨,我们已成水乡泽国,它们也是无动于衷,八风不动地享受着凉风暴雨,逍遥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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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对面是火车路,再往下不远是一条小河,大雨来袭很快河水满溢。我们这些巴窑及河边的平民百姓,最头痛的是雨季来临,雨势稍大就担惊受怕,母亲烧香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大发慈悲,雨水变小,不要越来越大,千万不要浸水!
每每下了一阵雨,我们会走到店前小沟观察,如流水淙淙,通畅无阻,则稍微放心,但往往不多久,望见不远处大沟从各山坡汇集而来的水汹涌澎湃,就心惊胆战。
为了防“泛”于未来,父亲在店屋周围用洋灰砖块筑起一道围墙,常让一些从店后小巷进来的亲友顾客好奇: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高(高过膝盖两三吋),需要辛苦跨上两个梯级?针如果没有刺到肉,访客没有经历过水灾带来的痛苦,是不会感受到的。
这道墙对小雨还可起作用,再大的雨势就无能为力了。1969年小镇迎来一场大水灾,史无前例的浩劫。虽已过了五十多年,还是感到阵阵悲凉。
那日雨下了一天一夜还是滴滴答答,天啊!不知道哪个没有公德心的家伙将厚厚的账簿、枕头、被褥以及一包包垃圾全丢到不再流动的水沟里。其实从昨晚开始,水已经静静地倒流了。
看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我们只好手忙脚乱紧张地搬东西,但水加速流入,很快的一吋吋增高,到了小腿、膝盖、大腿、腰部,我们从没看过这样的高度和速度,怎么办?
父母亲叫我们放弃,快上二楼去,但三弟还是浸泡在水中,很有耐心的和时间(水)赛跑,一心想将快被水浸到的布疋移到高处。他比较高大,很像父亲,坚持而淡定,一点也不理会上升很快的水位,直到父亲在二楼喊他,他才施施然的拖着湿透的双脚踏上木楼梯。看他这样的坚持,我感到惭愧自责,身为二哥的我当时年少轻狂,没有尽责和树立榜样,一味贪玩散漫,也不会争分夺秒去抢救。
我们在二楼眺望窗外,平时车来人往的马路已汪洋一片,听不到吵杂喧嚷鸡啼狗叫声,整排店浸泡在水中,路旁的标杆几乎末顶,很多杂物树枝随波逐流,几个人小心翼翼齐腰涉水而过,几辆车子停在小坡路旁不敢贸然行动。
什么时候雨才会停下来?父亲望着灰色天空和连绵不断的雨水,不停地叹息。
水啊!请你放过我们吧!
这个晚上我们困在二楼没有下来,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放晴。我们在五点多趁雨势渐小时下楼,准备拿扫把趁水还没有全退赶紧随退水打扫。因易涨易退的污水,如不尽快解决,就会退得无影无踪,留下的泥浆手尾长,又要麻烦找水冲洗了!
店里零乱不堪,很多货物浸泡水中,有些还飘来飘去,本来在前面一角的挂架也被冲倒在橱房,满目疮痍,寸步难行!更心酸的是,这次水灾留下一些后遗症:要处理浸坏浸湿的货物,不能卖的只好忍痛丢掉,可以晒干后再便宜卖的如布疋服装,要找空间大的地方摊开来晒太阳,狭窄的小店没有办法做到,阳光也照不到。店里肥胖的老伙计不惜冒险爬到隔壁店屋较低的屋顶,把一疋疋布拉开,用客家话大声的朝天控诉:“天阿公!天阿公!系汝独湿,系汝晒招!”(老天爷!老天爷!是你淋湿的,就由你晒走!)
那年代没有自来水,吃喝冲凉洗刷,靠的是店里天井一口井。平时水源不大不多,往往打水上来后又要等一阵子,让水积多了才可再用,但这个井水还是清凉清洁的。只是这次严重水灾,自动满溢出来的却是混浊不堪的沙石泥水,应该是从巴刹小山坡冲来的泥石流吧?
父亲吩咐我到老叔公的药材店买了一些明矾丢进井中,几天后泥水慢慢沉淀,才比较清澈了。那几天我们只好去亲友家冲凉,顺便载几桶清水回来吃喝煮饭。打扫期间,父亲发现饭桌下的红毛灰水泥地有不少裂缝,试试踏一踏,不大结实又有点空洞。父亲忧心忡忡,打算请建筑工友亚仁伯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一早,亚仁伯带了助手和各种建筑器材,准备大张旗鼓。起初亚仁伯不敢站在中间,倒像武侠小说的高手用轻功站在旁边,敲敲这片,掀掀那个,仔细观察,小心求证。大伙儿也围绕着走走瞧瞧,终于亚仁伯摇摇头笑道:“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没有下沉,没有空洞,底下还是结实的。放心!放心!”
虚惊一场,大家总算松一口气。不过,还是要把整个地面掀起来,再填补泥土铺上洋灰,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要多花一笔钱了。
大水灾过去了,但我们的噩梦仍未醒,之后每年都有三四次小水灾,清理打扫忙得透不过气来。那时内人才嫁入我家,水灾降临,不管是白天黑夜,她也和我一样拿起扫把,折高衭脚,向脏水污泥宣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难为她了,我没有给她幸福快乐的日子,反而跟着我吃苦,我深深的感到不安!
对着大小水灾,我心里不停的呐喊:水啊!水啊!我真的受够了!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几年后,超市林立,洋货店生意越来越难做,迟早会被淘汰,于是另辟蹊径,转换跑道,硬着头皮,提起装满货物样版的行李箱,祖国河山飘影踪,改做批发的生意。就在我们清空货物,准备搬离老店时,一场大灾难又从天而降,不过这次不是大水灾,而是大火灾。80年代轰动全国的一场大火将小镇六七十间木板店屋,从街头到街尾烧得一干二净,又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望着那仍在冒烟的一堆堆劫后余生,我的邻居、灾民们仰天长啸,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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