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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发布: 9:00am 28/04/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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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特辑

【新秀个人特辑/三】陈宏量/手

作者:陈宏量

即使过了许多年后你还清晰记得,那天明媚午后,云带着大块阴翳栖息树梢。姑姑抓着你稚嫩的,看着你修长手指说“这双手以后一定是双好命手”。说你这双手这么嫩,那么滑,总也不可能是双做粗工的手。那时的你还只是个中学生,但你也知道,在那阵时当侍应赚零用的旧日子里,手掌也曾长出难离茧子,层层粗糙却不溺人的漩涡。

确实是午后你记得,因为夜晚姑姑要经营面档和陪酒。她总说她12岁就出来打工,什么人都见过了,叫你好好读书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你不知有没有听入耳内。但或许因为她的关系,你常因此留心于他人的手。你知道手掌那些难除污渍是机油顽固弥留的影,横亘掌心的是在健身房天天锻炼造就的伤,中指关节左边长茧的是一只常握笔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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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称不上是什么恋手癖或手控,严格点说,你更留意人们的手指和指甲。施人诚〈远方〉写想像的恋人,第一句就是“宽厚肩膀 手指干净而修长”,那般爱恋如此阳光。修长手指是讨喜的,留有一些指甲也无所谓,重要是干净,像一片爽朗的海,卷起海浪是明净的白。大选时食指沾染墨水印,虽说是投票后的荣耀证明,但好一段时间都让你误以为是脏污,合照时发现指甲入镜,还会要求重拍。

指甲从手指长出的那端,有一块浅白色区域,被人们取了个漂亮而神圣的名字——月牙。网上伪医学说月牙的多寡与厚度,反映着人的健康状况,虽不知虚实,但近年你身体抱恙,只有两只拇指依稀可见,端看左右四指确实不见月牙。阿肝常拍一些想推荐的书给你看,你却总是留意阿肝的修长手指,拇指月牙足厚,猜想他日子好好的。

你的手容易出汗,却矛盾地喜欢牵手。老人家常说十指痛归心,手指和心脏是相连的,十指紧扣也就等于两颗心相互触碰了吧。闺蜜大木喜欢牵你的手逛街,但你不习惯跟女生牵手,别扭异常。女生的手这么娇这么嫩,干嘛要被你这多汗的手糟蹋呢?大木总说她不介意,说她也多汗,有时勾手臂,有时大方牵起你的手走在街上。大木的手掌厚实,像一张小小的,让人放心被她揽在怀里的布沙发,牵着让人安心。

你常常从网上获得一些奇怪的知识,比如一些伪心理学:当别人和你交谈时双手抱胸,表示对方并不认同你说的话。让双手时时不知如何安放的你徒增更多无用焦虑,手抵座椅不是,身躯僵直掌心覆于膝盖也不是,最终也是无法自制地双手抱胸。但你总能够有办法化解,当右手掌心在摸索中找到最佳庇护所,发觉就在你左手手肘上,那样就不会抱着一副坚决的交叉,能够好好地听眼前人说话。

惟庆幸阿肝不是让你焦虑的人。在阿肝面前,你没空理会双手如何摆放,你只希望自己懂得更广,才能和他聊更多更多的话题。你们总说着志趣一致的话,把白昼聊成黑夜,也明白阿肝并不是高频率说话的人,于是每段空白你都理解。你喜欢和阿肝相处间积累下来的默契,所以努力成为他可能喜欢的样子。跨年夜,你和阿肝在车龙里听歌,拉娜那首加利福尼亚。你说这首歌总让你想起那句“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却窝囊地不敢牵起他的手。慢慢来你在心里说,举措小心,迷障如魔法,让每个可贵机会都逸散空气中。以为赶不及跨年,却还是在12点前抵达广场。好多好多的人,你和阿肝找寻缝隙,在人群中窜踱,偶尔捂着耳朵抵御在耳畔吹响的塑料喇叭。

“这文化到底是哪里带进来的?”

“不知道,真的很吵。”

世界耽美喧嚣。你找到一处能够容纳两人的路堤坐下,和阿肝仰望那座闪亮的高塔。好像世纪末的华丽一样你说,人们既对未来感到迷惘,却也愉快地将狂欢向晚,期待得如此迷幻,如此哀伤。你想着如果此时大厦轰然倒塌,你会不会立刻牵起阿肝的手,用尽所有力气追赶即将消失的明天。

“新年快乐。”今年的跨年夜没有烟火,大家都知道但还是期待奇迹出现。众人望穿夜空忘了倒数,午夜12点悄然蛇行而过,流星一般让人来不及许愿。你凑在阿肝的耳边,成了第一个亲口祝他新年快乐的人。阿肝笑笑地回道,他自己也没察觉,口罩掩不住他从眼神流露的可人笑意。那时候你想,这样的跨年夜,即使没有烟火也都无所谓了。

你们赶在人群如鲔鱼洄游前提早离开,却发现人潮仍然涌动,沙丁鱼之景就在眼前,你和阿肝碍于礼让而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喇叭声狂躁如雷。但不知道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你想起阿肝从那城带回来的PTSD,担心那塑料喇叭令他不安,你找到另一侧无人空隙,抓着阿肝的手腕就往前走去,自以为文艺电影男主角那般跨入新一年。你们就这样一直走,你的手一点一点地向阿肝掌心趋近,在那暗夜里紧抓着不放。你知道阿肝并没有回抓你的手,只是乖乖地被你牵着,但你此刻只想坚定地牵着他的手,不能也不愿意松开。靠近维持秩序的警察身边,你把牵着的手藏在后头,让托特包掩护彼此。

阿肝也是多汗的手,软软的,湿润像带一身阴雨,但你知道他是暖阳。你想爱护这只手,永远牵着不放。后来走到光亮窜出的地下道,你和阿肝互有默契地缓缓松开手,明晃晃日光灯下,不失礼貌也不让彼此失落。阿肝这时拍拍你的背,你感到有些气恼,因为你之前就对阿肝说拥抱时不要拍对方的背,那是一种不必言说的,与情爱相悖的安慰,就算你知道你不会真心气他。但你早该清楚知道阿肝是如此喜欢安慰别人,把对不起说得如此伤人如此坚决且没有转圜余地,某种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啊你说。

你们没有在一起。如果这是一封预言书,多希望能够在你的未来不断尝试寄给你。

“我也曾想,如果我另一半是个不常有手汗的人,和我牵手时会不会很尴尬。”阿肝说。

“爱你的人不会介意的。”那一夜你抓着阿肝手背多毛的手,不想松开,不想道别,希望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身处深渊,即使都有努力地在好好生活,希望有人不惧黑暗烧伤也愿意成为你的飞蛾,却仍知道自己并不希望爱人同你落入深渊,知道没人必须陪你万劫不复,成为一对白日将尽的恋人。

终要道别的那个下午,你本想转身上车就走但你没有,你眼见阿肝杵在原地第一次想要主动拥抱你。阿肝眼中好像噙着泪水,一身阴雨就要来袭你不敢看,你知道阿肝和你一样难过。比起以往这次是更久一些的相拥,你下巴抵在阿肝的肩膀,他像往常一样拍拍你,说出最后的对不起,你单手搂在他腰间跟他说没事,学他那般坚定。阿肝是一整片你深爱的璀璨星空,那么你在深渊仰望,知晓他在远处好好的,那就好了。

一整个10年过去了,你没有成为那个做好工作的好命人,但你还是想对天上的姑姑说:“我很努力了,有好好照顾自己,每天睡觉,吃饭,工作,按时吃药。虽然偶尔熬夜,偶尔忘记吃药,但我总也算是挺过来了。我不知道将来会不会遇上什么好工作,但我的手还是那双你疼惜的手,没有了茧子,滑嫩依旧。这一路上我遇到了许多爱我的、我爱的人,虽然有些人没办法再牵手向前了,但还是感谢我们能够遇见彼此,像是未来,我会感谢终于和你相见一样。”

后记:最终,你还是和阿肝在一起了,预言书意外成为最好的情书,感谢你当初坚持写下。往后,请你一定牵好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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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8/03/2025
吴鑫霖/迁徙

从新住处三楼望向远处是灵市其他区域的高楼公寓。

已经许久没有住在高楼上,11年时光首都生活,已让我忘掉多年前在马六甲八村(Kampung Lapan)五楼组屋的青春记忆。

当年的小伙伴都不在八村了,回想起在八村的光阴,我很感谢明月、米粒、源斌和美仪的忠肝义胆,也无惧我一个臭男人跟这群女人共处一室。

再上高楼,别有感触。

当年二十几岁的勇气已在这几年磨光。一不察觉,人就像神案上的供花,美丽盛放的花期已过,如今坐三望四,赫然发现自己也陷入没有勇气和忧心于未来的困境中!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不要走他人的人生剧本的我,如今也一步步走向普罗大众遵循的“人生剧本”里。

健身时,无意间听到卢卡斯谈他去迪斯尼的经验。

他在这期节目里聊何为成功模式。他说,以前他不信有这套模式。可是打从迪斯尼回来后,他见证了这套成功的商业模式,如何将人带到童年时光,让人重新拾起和拥抱儿时的快乐与幸福想像。

他总结,所有的成功之路都是成千上百人走过的路,也一定会走向成功。我听了,一笑,再看看映在镜子里跑步机上跑步的自己,像仓鼠,像许多我曾不以为意的普通人,开始迈开步伐,踏上别人都走过的“成功之路”。

把SS1旧住处的垃圾和旧物丢弃后,我想哭,但我没有。

临别前,我依依不舍地跟房子说:“谢谢你陪伴了我9年,我在这里得到海鸥文学奖小说首奖,我在这里晋升为副刊高级助理编辑,我在这里评阅过许多文学奖,我在这里完成了我的散文集和短篇小说集,我在这里经历了荒唐的2022到2024年频繁换工的茫然。”

是的,茫然。

9年前刚进这间屋子时,我和许多人的起跑线都一样。

一样的平凡,一样的渴望能崭露头角。

那时还曾因为没有得到文学奖而“怒发冲冠”,或者看到文化界怪现象旧撰文痛批。但,批完、骂完、怒发冲冠结束的9年后,我也走进了那时候我骂的现象里、圈子里,并且愉快地跟这些我曾经不齿的现象共处,没有违和的成为马华文化圈子里有了一些身分和地位的中年人。

不过,So What?

我依然是我,依然热爱阅读,依然热爱写作,依然热爱靠北——友人笑我凡事都三分钟热度,我驳斥道:“我的写作和阅读,以及我的分享重来都不是三分钟热度!”

15岁创作至今,掉队的人多得是。那天重看中学时期的作品剪报,我佩服自己写了22年!天晓得我是怎样写过来的?

当年从《南洋商报》地方版【新生代】出发,走进《中国报》【绿频道】,再登上《星洲》【文艺春秋】、《南洋》【南洋文艺】、【东方文艺】、【后浪】,再到终于放下“在本地耕耘”的执著,尝试把作品投去《香港文学》,以及今年在台湾获得联副主编青睐。

一路走来,创作只是让我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喜欢,我绝对不会视阅读和创作是痛苦。只有不适合自己的鞋子才让你痛苦。

早上,忘了从哪里看到,有人形容我们这一代人是Bersih一代人。

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Bersih,并且十分不喜欢Bersih。我曾跟一位文化人说,Bersih会不会也是某一群人在累积政治资本?

当时我们在马六甲三角路KFC谈着一本新书的制作,那是Aunty Anna举着菊花的照片铺天盖地发布在自由自在的面子书,许多年后,Bersih被收编了,我想起那一顿KFC的味道真好,而且那时候的辣椒酱还是公开的放在桌子上。

写这篇文之前,我特地重看了“国师”唐绮阳针对双鱼座2024年的预测,下半年的一切都被她算得准准的!

我既惊喜于唐国师的神准,也恐惧于自己是否已经掉入了曾经嗤之以鼻,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圈套,或者卢卡斯所说的“成功之路”?

今年圣诞,在搬家的忙碌中获得妹妹、挚友等人的帮助才得以把东西从旧处迁移过来,但搬家公司的功劳最大,把我三千多本书搬到三楼,两个搬运的年轻印度小伙搬到吐了两次。

曾经,我在《南洋商报》,张永修主编的【南洋文艺】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迁徙〉。那时候是2006年,我19岁,把“徙”写成“徒”,所幸张主编仁慈帮我订正过来。

我早已忘记掉那篇散文的一切内容,但“迁徙”这个词汇就像烧红的烙铁,由一个蒙面的时间之神,高高举起,然后轻轻地烙印在我折叠的、皱纹慢慢的生命中。说痛吗?非也。不痛吗?隐隐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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