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總在破碎與重塑之間反覆輪迴。
“阿量,你是觀音娘娘的契仔噢!”小時候老媽就這樣對我說,讓我對觀音有著許多好感與親切感。稚嫩的小手看見觀音時必會合十,看著觀音像祥和的臉,比起見任何大人都來得不害臊。小時候也好愛去神廟,當個小大人上香燒金銀紙,聞聞清香,總能讓心裡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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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達好幾年的歲月裡,老爸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許多人作為父,他們的英姿都表現在譬如開車、譬如抱小孩、譬如換燈泡。我覺得我爸最帥的時候,是他逢年過節打掃神臺的認真。我家曾有個偌大的神臺,尊奉觀音娘娘、關二哥和大伯公在上,土地公在下,左側是祖先牌。若點星火將我們的虔誠燒成一座的香灰,煙油氤氳時光和臺簷,打掃起來得費不少功夫。但他總是那麼認真。
“阿量,上香給你阿公,跟他說吃飯。”每晚飯前都要重複的話語,也培養了我和那些不會回應我的物體對話的能力,如貓、如靈位、如詩句。“阿公吃飯。”插上清香之後,才回到座位上開動。
老媽同樣虔誠,在兒時耳濡目染之下,讓她成為了一位幾近迷信的教徒。她相信神力,相信乩童,相信如有神助,當然也同時相信鬼怪的存在。我們就在這樣的庇佑之下生活了十來年。
老爸失業以後去到新山打工,日子尚算安好。我們卻從來沒想過,會從老媽口中得知:“你阿爸信耶穌了。”那時候稱不上晴天霹靂,但華人傳統裡對於基督教的排斥,還是多少影響了我們的思維。老媽最難以置信,“他平常都很愛拜神拜祖先的,我真的沒想過他會變成基督徒。”
老爸的虔誠從此徹底換了對象。他總是對基督的事情侃侃而談,從入教,到他感受神,到他衷心禱告,期望我們全家都一起信主。
甚至直到有次,他執意而為。
他和三五位信徒朋友從新山回到我們家,要把家中的神像和祖先靈位通通送走。那天早上,客廳的燈開得通亮,我被他們喧鬧的禱告聲吵醒。帶著起床氣起床,看了他們一眼的我,本想大聲轟門再倒頭睡去,但我始終沒這麼做。那天早晨我盯著天花板,怒氣幾近將每根橫樑望穿。耳聽他們禱告、唱聖歌、唸咒,仿如外頭進行一場邪教儀式,我躲在裡頭。安坐在神臺上的神像,也絲毫沒有震懾他們幾分。我曾想過如果當時我年紀再稍大一些,或許會發狂拿掃把把他們通通轟走,他們也大概會以為我被惡靈纏身而強行為我進行一場驅魔儀式。
禱告結束後,他們拿起錘子,歡快地驅魔,擊碎我們多年的信仰載體。我一眼都沒看見。再出來時,客廳已空出偌大一塊空間。老媽一個女人束手無策,待在神臺後邊的儲物房,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偷偷哭泣。
主耶穌基督賦予的任務還需繼續。從此,過往的“叫阿公吃飯”變成了飯前禱告,縱然我們並非基督徒,老爸也要我們閉上雙眼嚴肅以待。車上總是播放著那些激動得快猝死的牧師,在臺上宣教的音頻CD。那一遍一遍的“不能崇拜偶像!惡魔躲在偶像裡!崇拜偶像就是崇拜惡魔!”每一次的偏激呼喊都滋養了我厭惡基督的種子。
但我卻也沒有想到,老媽漸漸也接觸了基督。
那段日子,她過得很不好。她總念念神臺被拆卸的那天,偏偏被她撞見錘頭揮向菩薩頸項的那一幕。“我不要走出來就好的。”她把之後所遭遇的種種衰運都歸咎在她看見菩薩的頭被狠狠擊落的那一刻。六神無主,大概可以很好形容當時的老媽。那一擊,豈止擊碎了神臺和神像而已。
我想這是老媽接觸基督的原因。心裡那塊多年的信仰忽然被敲出一個大口,她總要找個替代將自己安放。後來她也信了主,帶著弟弟洗禮,妹妹年紀尚幼,則等成年後再進行洗禮。我也曾跟隨她到教會,聽牧師宣教,聽信徒分享。也看見過牧師為信徒禱告。信徒閉目站立,牧師用手頂在信徒額頭,大喊“奉主耶穌基督的名,我命令你離開他的身體!”信徒由背後的其他信徒接住,緩緩向後躺下,像有什麼真的從身體被抽離一樣,隨即昏睡在地。老媽也曾是昏睡的一員。他們說感覺聖靈充滿,目睹一切的我卻覺得頗感恐懼。至今我仍無法辨別出那些牧師和乩童有何區別。
老媽的好,就在於她從來不逼迫我。對於我被打碎的信仰,她從來都是尊重。那段日子我常在思考,我到底是佛教徒,基督教徒,抑或是無神論者?倔強常使我在填表格的時候在佛教徒旁打勾,疑惑則會讓我在“其他”旁邊填上無神論者。
“其實我一直都以為我是佛教徒,後來以為是道教徒,但結果我才發現,我們所崇拜的原來多是屬於民間信仰。”閨蜜阿木這句話也曾輕輕擊碎我的某一塊。
其實我也曾接受過基督教。2016年時候老媽因子宮水瘤而被迫接受子宮切除手術,想起在病床去世的姑姑,不免令我的擔心和憂慮油然而生。有一晚睡前,我衷心禱告。老媽曾說,基督裡教導為他人禱告,力量比自己禱告來得更強。那晚我努力喚起他們曾經植入我腦海的禱語,雙手抱拳,求主耶穌看顧老媽。那一晚,我才得以安睡。
後來我總在佛教徒、基督教徒、無神論者之間遊走,仿如一個無主的魂。清明時燒香拜祖先,偶爾禱告祝福基督教的朋友,有時不信鬼神。
信仰如此不堪一擊,我無需將自己安放在任何一處。
近年老媽的信仰又再面臨破碎與重塑。她總不願讓我們看見她在路邊拜拜,卻又那麼明顯,我們只得心照不宣。有許多事情不是我們說拋棄就能完全拋棄的。老媽認為,我們家的祖先沒有放過她。所以她用盡辦法,跟從神壇乩童的話,一點一點修補自己心裡未補缺的口。她卻沒想過,老爸為何能夠怡然自得。
“阿量,我們搬新家之後,我安回祖先給你拜,你覺得好嗎?”我心裡知道這是個假設題。老媽多年來聽了各所神壇壇主所言,早已認定當初沒有將祖先牌位留下是個大錯。甚至,連婆婆都責怪老媽沒通知她要把祖先送走的事。婆婆卻沒想過自己兒子一意孤行的倔脾氣。
“安吧,我拜。”如同任由老媽擁有雙重信仰的原因一樣,只要她能夠安心,我都配合。老媽是個想很多的人,我總不捨讓她想得更多。我們彼此說好,如果老爸責問起來,就說是我想要拜祖先。
為求一絲心安,我們竟都用盡力氣。
最近身體抱恙,頸項的淋巴不幸被細菌感染,隆起小丘。彷彿當年的錘頭打向了頸項,偶爾腫痛得難以安睡。恰巧老爸回家,我把這事告訴了他。我能看見他雙眼流露關心與憂慮,知道他必會將手抵在我的淋巴之上,替我禱告。“奉主耶穌基督的名,我命令你離開他的身體!”如此熟悉的禱語,匆匆也聽過了大概8個年頭。
老爸成為基督徒以後,儼然換了個身分。從前他是眾人典型的父,嚴肅、少話、默默付出。後來他卻常常把愛我們掛在嘴邊和熒幕裡,總喚我和弟妹寶貝寶貝。或許他認為這能夠將我們彼此拉近,但其實我們也在無形中被推遠又拉近,在陌生與熟悉間踱步來回。
祖先被重新安置,老媽說婆婆很高興。老人家對於祖先的不可忘,果然還是根深蒂固的。我卻也再次得到長久以來內心無有的安心,每當我上一次香,就仿如得到多一絲看顧。
“阿公吃飯。”清香插上香爐,菩薩住在心頭。(本文獲2020年香港第46屆青年文學獎優異獎)
【快問快答】
1. 文學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生活的依傍,不管是自己或他人的作品。過去、此刻、未來的生活,都是文學。因為書寫,所以我們記得。失去文學,我們將無異於一顆可有可無的齒輪。雖然文學的存在也改變不了我們作為齒輪的事實,但我相信這當中必然將出現質的變化。
2. 你最想與人討論的文學議題是什麼?
大概是“我們還能給這世代提供什麼樣的文學”吧。其次就是“同志文學群像”與“原生家庭造就的傷痛文學”。前者是老議題了,但我想當中還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群體,值得我們再作討論;後者是個人工作領域所接觸到的鮮活事件,像是偏愛、離婚、再婚、家暴等等,其中帶來的傷害不容小覷。我們無法阻止事件的發生,但至少我們能有相關的作品,來撫慰那些受傷的心靈,告訴他們:有些痛,我們都懂。我想這是文學的價值之一。
3. 推薦3本當下最喜歡的書。
陳顥仁《愛人蒸他的睡眠》
吳明益《苦雨之地》
王和平《色情白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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