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星期日,他從新加坡回到小村子來,找我聊一聊。
小學畢業後,他輟了學,跑去新柔長堤彼岸做建築,見識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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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家境貧苦。不過,他雖然不能升中學,卻可以走出村子去學得一技傍身,而我只有眼巴巴地看別人升中學,看人家出去闖蕩。
那時,我十六七歲,和他年紀相若。不幸的是,我父親在我14歲那年病逝(1957年歲末。同年8月,馬來亞獨立),母親由於腎結石手術後體弱多病,也不能工作了。
我一共3兄妹。我排行老大,下來是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必須盡力扛起這個家。
同時,我擔心母親的健康,害怕她突然和父親一樣離我們而去。當時,村子裡有一輛英國殖民地政府指派駐紮沙令的德士,和一輛私人霸王車。中午,從橡膠園割膠回來,我經常包他們的車,憂心忡忡地帶母親進出古來、士乃的診所和藥房,甚至遠至新山的中央醫院。
此外,還有一個困擾:我家沒有自己的房屋,長年寄宿人家橡膠園的膠工宿舍。剛在緊急法令下遷入新村時,我們一如既往住在眼下的張秀科橡膠園膠工宿舍,父親每天踏腳車載我趕去四、五公里遠的橡膠園割膠,母親和弟弟妹妹留在家,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不久,幸虧父親找到和村子相距1公里左右一個印度人的小園丘膠號,一家人便搬去同在村裡的小膠工宿舍。父親上工如常踏腳車,回程時腳車後座的四方鋅片桶裝著膠汁;母親、我、弟弟和妹妹一早步行去膠園幹活,生計總算解決了。我們3兄妹下午工作回來才去學校上課。這樣一直到我14歲那年父親撒手塵寰。兩個做管工的宗親苦勸母親搬回張秀科宿舍,以便有個照應。我們兄妹這時也學會了踏腳車,可以去較遠的張秀科膠園割膠了。
本來,割膠是半天的工作,但自從此間沙令華小張白萍校長首創的初中補習班夭折之後,我只有待在宿舍裡,找不到下午工來做,以補貼家用。
大約在1959和1960年間,村子宣告為白區,我也曾在晚上和友伴們踏腳車去士乃華小補習,張鏡生和蔡業新兩人是我們的老師。然而,這些班級也是曇花一現的,很令人失望。
萬般無奈下,我自己找書來讀,也幸而我之前已經不知不覺愛上書了。
也是苦水中的大幸吧。小學三年級時,來自新加坡的班主任鄭育華女老師在課餘講了一則《水滸傳》裡〈智取生辰綱〉的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引起我找書來讀的興趣。後來,又有張白萍校長拿《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等連環圖來賣。我和張玉星同學合資購買。升上四年級,我年終考試第二名的獎品就有一支鋼筆和一本故事書。我的閱讀興趣就這樣產生了。
那一段悽風苦雨的日子,由於失學的打擊,我感到外面的世界使人苦惱,只想靜悄悄地躲起來。書是一個廣闊的天地,無形中成了我的良師益友。
我最先接觸的兒童刊物是香港出版的《世界兒童》,張白萍校長賣出的。它曾發表我的一篇習作。我先後讀過的少兒刊物有《世界兒童》、《世界少年》和《少年旬刊》,全都是香港出版的。在馬來亞出版,我訂閱的是《學生週報》。《世界少年》曾刊登我的一則小故事,使我高興了好幾天。《學生週報》的編者稱讚我一篇記述橡膠園故事的習作有溫暖的人情味,並指出文字上的錯誤。我不知怎的在文中寫道:“大概下的是冷雨吧……”編者糾正說“雨本來就是冷的”,實在感激。
除了上述的定期刊物,我之後也從新加坡世界書局郵購初中和高中語文課本,以及一些別的文藝書籍。這些課本,我囫圇吞棗地讀了,但沒有老師指導,究竟吸收了多少,自己壓根兒說不上來。
過後,每當我割膠拿了薪水,便會搭車去新山的友誼書局和鄰近古來的崑崙書局買書。大文豪魯迅和五四運動時期的作家如巴金、茅盾、葉聖陶、張天翼、沙汀和艾蕪等作家的作品,我也陸續買了好些來讀。
我追讀當年《南洋商報》總編輯連士升連載的《海濱寄簡》,獲悉一些文史知識和讀書方法。我讀《星洲日報》社論主筆李星可編著的關於標準華語的著作。我聽新加坡電臺的華語廣播,也作筆記。
提升自我和想當作家是兩回事
我愛讀香港作家黃思騁的短篇和中篇小說;他規範、淺白、流暢,口語加上適度歐化的文筆很吸引人。
我心折於中國來港的作家何達(陶融),在香港出版的《伴侶》雜誌專頁〈伴侶詩園〉一力推介的淺白簡短、貼近生活的詩。
我喜歡古詩詞。我也讀外國的翻譯小說,如莫泊桑和契訶夫等。契訶夫是首選。
我讀一年政府為推廣國語在村中民眾會堂開設的馬來文成教班之後,自己努力自修。
有一回,我去古來崑崙書局找書,和藹可親的老闆看見我又買六、七本書,問我這些書要不要一個月才讀完。我回答說不用。那時年少精力充沛,我每每割膠回來之後,就整個下午埋頭在書裡。
另一回,也是在崑崙書局,一位坐在櫃檯前的小姐看見我拿這許多書來結賬,好奇地翻回頭來看看。我想當時映入她眼簾的該是一個土頭土腦的少年啦。即使當下,我依然故我,一個土裡土氣的老頭穿著小兒子給的,紅白灰黑,或印著學校、廟宇、公司,以及公共團體標誌的T恤,肆無忌憚地走在大街上,隨手拉來一個老兒都能輕易地把他比下去的。
我回顧往昔向新加坡世界書局購買書籍一事。我還記得當年馬新兩地貨幣等值、通用。我把現鈔裝入信封,信封上交叉打一個大“+”字,以卦號信寄出,萬無一失。我也曾收到香港《伴侶》雜誌以馬幣計算的稿費。
往昔,人們大抵純樸善良,當今可真是徹底變天了。
這是一座長二、三百呎(英制),兩列房間背靠背並立,兩頭附設公用廚房,一字排開的長長的膠工宿舍。
當父親逝世後,我們從村中東南面的小園丘宿舍搬回原先這長廊一般的宿舍來。這個擁有二三百依格橡膠園的園丘宿舍,住著七、八戶攜帶家眷和幾個單身的膠工,儼然是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倒沖淡了些我們喪失父親的哀慼。我們孤兒寡婦入住一間整百平方呎的房間,裡頭除了擺一張母親和妹妹的床,一張放置應用物品的桌子,以及一個父親生前親手做的衣櫥之外,剩下的空間就不多了。
晚上,我就和弟弟沿著用山樹做的梯子爬上屋樑,睡到鋪在上面的木板去。
我又在靠門邊的一面牆壁釘了書櫃,整齊地排列著書籍。
自此,有好多年,我中午從橡膠園放工騎腳踏車回宿舍來,就一直躲在這狹窄侷促的房間裡看書、塗鴉。母親和妹妹的床一物兩用,權充我的書桌了。
我那位在新加坡闖蕩多年的朋友,一面和我聊天,一面隨意翻看我寫在單線簿上的亂七八糟的文字,脫口而出:“哦,你想寫文章出名,難……”他搖搖頭。我一時為之語塞。
然而,我始終抱著一個簡單的想法,誰都可以寫作,在困境中努力不懈提升自己,和有文學才華的人發奮寫作去做作家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現在,我是一個已經退休的普通平常的建築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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