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人们在我面前匆忙地张罗一切,原本寂静的生活忽然热闹起来。许久没有闻到人的气味,自己以外的情绪像水一样漫过来,浸泡我的耳朵和眼睛。
伯母们捧着水盆,脚步紧贴着地板走,像正在逃跑的仓鼠,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微弱的嘈杂声不时从楼上传来,有一阵没一阵的。我站在楼下,向幽暗的楼梯往上望去,黑巧克力色木板的光泽油亮,好像刚刷过了漆似的,但我不记得是谁刷的漆。我不住在这儿。我是被带来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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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走廊的末端疾步走来,塞了一堆东西到我的手里,催促我赶快上楼,把东西送上去。天花板的小吊灯很害羞,好像怕打扰了黑巧克力色的地板和墙壁,含蓄地亮着。这般昏暗的屋里,我没看清手里拿的是什么,只听从母亲的吩咐走上楼去。
咯噔咯噔,阶梯板着严肃的姿态,发出沉闷的声音。我走上楼,长辈们都背向我,在忙手里的事。我知道,他们正打点奶奶的丧事。
母亲又在楼下喊我,问我好了没。
她洪亮的声音那么年轻,就像晨间刚升起的太阳。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当我步上校车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的背后总有一圈阳光,映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卷发上。
母亲和我们随侍在侧,奶奶走得安详。
此时,我发觉这是一场梦。
因为母亲走得比奶奶早。
晨光拨开窗帘,拍打我的脸庞。现实的疼痛拍醒了我,仿佛撕走了我脸上的一块皮肉那么痛。窗外的车子开始如常来回行驶,碾过泊油路的声音,化成风吹过我脸上的缺口,冰冰冷冷,似乎在告诉我,很多关于我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起床后,刷牙刷出了血丝。这无关紧要。
从浴室走出来时,撞上了门。这无关紧要。
我的疼痛对于这个世界无关紧要。
在我还不知道很多事情,年纪轻得可以随时与风飘走,可以用一个下午安静地看海的时候,我对世界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我的心里藏了几块石头般的心事,沉甸甸的,尝试了很长的时间却搬不走。我就习惯抱着那些石头过日子。而那些石头对于所有人而言,连沙子都不如。
那时候,静慧坐在我的前座。她不知道我心里的石头,虽然她是最长时间离我最近的人。她抱着书本走进教室,上课时就抄写,从不抬头望老师一眼。我在她写作业的时候,跟她说过话。大概是借一支笔,或传一份讲义。她只是点头,或是嗯了一声。她大概很忙,忙到喉咙失去了发声的功能。
有一次,我想从我的胸口拿出石头给她看。一块就好,或者半块,然后我会很快把石头放回去心里。她或许是没有心理准备,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的石头,身体丝毫不动,也没有碰触石头的企图。
我想她是觉得这石头阻碍了她的视线。我很尴尬,即刻把石头收起来。
像静慧那么冷淡的人,班上没有多少个。我不明白的是,每回分组作业,她总是第一个主动找上我。她没有说过邀请或请求的话,仅仅给我一个眼神,不带一丝情绪,我就不由自主地答应她。整整3年,同学都不来找我,因为他们总觉得静慧和我是一对的,我也这么以为。但静慧的冷淡像溪水,不论昼夜或天气,她始终用自己的速度潺潺地流,流经我的血管,我的心脏。凉透了。尽管我总在无意识里把她放在我心中的某个位置。
我对静慧而言,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母亲丧礼的时候,静慧在没有预知下出现在我面前。那可能是毕业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脸上的围墙似乎倒了,虽然我还是找不到友善或可亲的痕迹。
节哀顺变。静慧坐在我的身边一整个晚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吃了早餐后,我蹲在阳台整理昨夜被强风吹倒的小花盆。有一只蓝色蜻蜓停在泥土上,不动。它初次乍到,不知置身何处。
它飞上小枝丫,又往后飞,然后又飞回到小枝丫上。
把你的翅膀借给我吧,那我就可以去找静慧。我向蜻蜓请求。
蜻蜓果真脱下它的翅膀,摆在小花盆上。它没有了翅膀,剩下赤裸的身体,但它独有的复眼让它没有失去蜻蜓的样子。它没有问我什么时候把翅膀还给它,仅是安静地躺在泥土上。
今日凉风嗖嗖,我穿上蜻蜓的翅膀逆风而飞。我记得静慧的家,如果她还住在那背山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座弥勒佛,从远远的外头就能看见弥勒佛对着众生笑。
飞行之时,我必须避开小鸟,避开老鹰,避开所有会阻碍我前进的天敌和变数。人生很难,变身成一只蜻蜓也未曾容易。这世上没有容易的事,但我喜欢当一只蜻蜓,因为蜻蜓可以自由向前或后退,甚至停滞在在空中。我真希望此生能在时间里如此航行。
我很高兴地来到静慧的家。我穿过大门长条形的米色铁花,直线飞入她家大厅。碗筷正在互相碰敲,饭厅有四个人。我认得那是静慧的父母、她弟弟和静慧。静慧的样子没有改变,和我最后遇见的她一样,留着同等长度的发,同样苍白的肤色,仍旧是默不作声的模样。
他们一家四口都不爱从喉咙发出声音。我只在毕业典礼上见过静慧一家。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多,仅是凝视,但那凝视里潜藏着许多讯息,让人必然会知道“初次见面,幸会”、“话说至此,再会”的讯息。我方才知道,为何静慧只用眼睛和我说话。
一顿饭,终究只有碗筷互相碰敲的声音。
我飞到静慧的房里等静慧。我停在她棕色的书桌上等。那桌上有几张收据,和一面巴掌大的粉色边框镜子。
没见静慧的这几年,我其实常想起她。若不是我那一次忽然拒绝和她分组做作业,她也不会和我绝交。我还记得她回头瞪我的眼神,里面装满了炽热的火焰,她一句话也没有斥问过我,我却在她眼里看见“背叛者”。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情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静慧回到房里了。我在犹豫,我是否该告诉她我在这儿呢?
“我知道你会来。”静慧走近我面前,比我先说了话。
“我叫了车子,我带你出去吧。”
我想除下翅膀,让静慧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但那翅膀紧紧依附在我的背脊上。我竟忘了问蜻蜓除下翅膀的方法。我飞到静慧的肩头,随她开门而去。
母亲丧礼结束的那晚,静慧让我开车送她回家。车窗外风景被深夜的寂静吞噬,变得扁平而无味,我将车子往笔直的路驶去,脑里失去送静慧回家的目标。静慧没有反对,默默和我来到路的尽头。我们在一所学校前停了车。那学校外的篮球场还亮着灯,我们便下了车,在深夜里看几个少年打篮球。
我和静慧沉默地看了半句钟。全世界都知道了母亲逝世的经过,报纸上写得很清楚,母亲被摩托车拖了多少米,胸口和脸部的血肉如何模糊,那攫夺匪又如何在当场被群众殴打、逮捕,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报章上也写了,母亲早年丧夫,如今留下一个女儿,那就是我,说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记者们来到丧礼,拍了几张照。我没有抱着灵柩痛哭流涕,记者们似乎有点失望。王议员也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送来白色的菊花花圈,上面挂着布条写上了高山仰止。王议员在一角接受记者们的访问,他表示遗憾和痛心,又因为及时逮住了匪徒而为社区的守望精神感到庆幸。剩余的时间,他们都在谈论接下来的选举。听说选民被贿赂,听说宣传广告被破坏,听说A企业给了政治献金……闪光灯像闪电闪烁不停,快门咔嚓咔嚓地响。我跪在地上,仰望母亲的灵堂,一只碧玉色蜻蜓正停在母亲的遗照上。
没有人会想起我的奶奶,她有多伤心。奶奶领养我母亲的时候,母亲只有两岁。奶奶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对母亲特别怜爱。后来,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据说日子过得很幸福。工厂毒气泄漏的时候,我只有3岁。父亲来不及从工厂逃出来,最后被人抬出来,全身已经发黑。
每当想起父亲,我就觉得他是一朵薄云,高挂空中,随风而飘,转眼即逝。大人们以为我对他毫无印象,我却记得丧礼的时候,当大人都在外头,我推来一张椅子到父亲的灵柩旁,轻快地爬了上去,终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双手敲打灵柩,哭喊着把我爸爸放出来,大人们才冲进来把我拉走。
“为什么你总是会来找我?”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
“因为只有你看懂我的眼睛。”静慧一字一字的回答和篮球一下一下打在地上的声音正好相应。
静慧的眼珠是暗琥珀色。有时候,我总有一种在她眼睛里能看见虫子的错觉。虫子在她眼睛里蠕动,好像要游出的她的眼睛,又好像快蜕变成虫,飞出她的眼睛。
毕业那天,我才知道静慧的沉默,是因为她深恐被人发现她嘴里呼出的气味。尽管她身处的环境空气如何洁净,她总觉得她都会呼出私生女的气味。这种气味连她自己也受不了,下课时把自己藏在无人的角落吃午餐,体育课时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放学时,她常坐在草场旁的石椅上,看着斜阳掉进远方的云层后才回家。
那时候,我从教室走出来,常看见她在斜阳前的背影。微垂的肩膀,短发下露出干净的脖子,瘦削的身子仿佛十分饥饿,却无力去寻找食物。那时我的背包里还有母亲给我准备的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我走回车里,拿回我留在在座位上的背包。回来时,我见到静慧的背影,长发已掩盖了她的半个身子,但感觉和中学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我往背包里掏了掏,赫然发觉里面再没有任何食物或饮料,因为我唯一依靠的母亲已经不存在。
静慧的背影在我眼里湿透了,篮球场、灯光、拍打着篮球的少年们变得朦胧,那些我曾拥有的一切都朦胧了,歪歪斜斜,随父亲的记忆一同虚幻得难以解释。好像发生过,又好像只是我的幻想。我渐渐不确定我度过的日子曾是我的日子。
变成蜻蜓后,我不仅变得轻,那些囤积在我心底的石头都消失了。那些是什么形状的石头呢?我居然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停在静慧的肩膀上,要和她一起出去。
静慧爬上门前的大树,坐在上面遥望车子将来的方向。当我为静慧会爬树讶异时,她又从树上跳了下去,风刷过她的肩膀,把我从她的肩膀扯开。我攀在树干上,才看见静慧并不是盘起了她的头发,而是剪成了中学时的短发模样。我有些晕眩,时间像个旋涡不断地转动,静慧仿佛回到那个时空,我却能在这里看见那个远去的她。
她蹲在地上徒手拨开泥土,一把接一把。云朵遮挡了阳光,温和的光线均匀地覆盖着她和土地。
“我把你的石头都埋在这里了。”静慧背对着我一直在挖土,但我始终没有看见什么石头。静慧可能忘记了,我对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还跟我绝交了呢。或许她是在说善意的谎言,当做应酬我。
未等静慧挖完,静慧叫的车子已经来了。
静慧轻松地拍掉手上的泥沙,站了起来。我赶紧飞回到她的肩头,准备和她一起上车。
车里的GRAB字样十分醒目,白底绿字,新鲜地象征这个时代。
不。
静慧还在的时候,这个世界没有GRAB。
阳光变得凶狠,敲击着我的眼球,我的双眼只能张开很小的缝隙,像偷窥似的观察四周。
我伏在床上,清洁剂的松木味残留在地板上,肆意涌入我的鼻腔。我感觉到我的背后坐着一个人。我知道她是二伯母。我不确定我在这张床上躺了多久。郁闷包围,梦格外浓稠。前尘与未来交错,如幻似影,难以辨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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