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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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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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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05/05/2023

母亲

父亲

小说

方肯

家庭关系

蜻蜓

母亲

父亲

小说

方肯

家庭关系

蜻蜓

方肯/蜻蜓(上)

作者:方肯
圖:NONO

看見人們在我面前匆忙地張羅一切,原本寂靜的生活忽然熱鬧起來。許久沒有聞到人的氣味,自己以外的情緒像水一樣漫過來,浸泡我的耳朵和眼睛。

伯母們捧著水盆,腳步緊貼著地板走,像正在逃跑的倉鼠,地板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微弱的嘈雜聲不時從樓上傳來,有一陣沒一陣的。我站在樓下,向幽暗的樓梯往上望去,黑巧克力色木板的光澤油亮,好像剛刷過了漆似的,但我不記得是誰刷的漆。我不住在這兒。我是被帶來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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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從走廊的末端疾步走來,塞了一堆東西到我的手裡,催促我趕快上樓,把東西送上去。天花板的小吊燈很害羞,好像怕打擾了黑巧克力色的地板和牆壁,含蓄地亮著。這般昏暗的屋裡,我沒看清手裡拿的是什麼,只聽從母親的吩咐走上樓去。

咯噔咯噔,階梯板著嚴肅的姿態,發出沉悶的聲音。我走上樓,長輩們都背向我,在忙手裡的事。我知道,他們正打點奶奶的喪事。

母親又在樓下喊我,問我好了沒。

她洪亮的聲音那麼年輕,就像晨間剛升起的太陽。上幼兒園的時候,每當我步上校車回頭看她的時候,她的背後總有一圈陽光,映照在她白皙的皮膚,烏黑的捲髮上。

母親和我們隨侍在側,奶奶走得安詳。

此時,我發覺這是一場夢。

因為母親走得比奶奶早。

晨光撥開窗簾,拍打我的臉龐。現實的疼痛拍醒了我,彷彿撕走了我臉上的一塊皮肉那麼痛。窗外的車子開始如常來回行駛,碾過泊油路的聲音,化成風吹過我臉上的缺口,冰冰冷冷,似乎在告訴我,很多關於我的事情都是無關緊要的。

起床後,刷牙刷出了血絲。這無關緊要。

從浴室走出來時,撞上了門。這無關緊要。

我的疼痛對於這個世界無關緊要。

在我還不知道很多事情,年紀輕得可以隨時與風飄走,可以用一個下午安靜地看海的時候,我對世界本就是無關緊要的存在。我的心裡藏了幾塊石頭般的心事,沉甸甸的,嘗試了很長的時間卻搬不走。我就習慣抱著那些石頭過日子。而那些石頭對於所有人而言,連沙子都不如。

那時候,靜慧坐在我的前座。她不知道我心裡的石頭,雖然她是最長時間離我最近的人。她抱著書本走進教室,上課時就抄寫,從不抬頭望老師一眼。我在她寫作業的時候,跟她說過話。大概是借一支筆,或傳一份講義。她只是點頭,或是嗯了一聲。她大概很忙,忙到喉嚨失去了發聲的功能。

有一次,我想從我的胸口拿出石頭給她看。一塊就好,或者半塊,然後我會很快把石頭放回去心裡。她或許是沒有心理準備,只是怔怔地看著我的石頭,身體絲毫不動,也沒有碰觸石頭的企圖。

我想她是覺得這石頭阻礙了她的視線。我很尷尬,即刻把石頭收起來。

像靜慧那麼冷淡的人,班上沒有多少個。我不明白的是,每回分組作業,她總是第一個主動找上我。她沒有說過邀請或請求的話,僅僅給我一個眼神,不帶一絲情緒,我就不由自主地答應她。整整3年,同學都不來找我,因為他們總覺得靜慧和我是一對的,我也這麼以為。但靜慧的冷淡像溪水,不論晝夜或天氣,她始終用自己的速度潺潺地流,流經我的血管,我的心臟。涼透了。儘管我總在無意識裡把她放在我心中的某個位置。

我對靜慧而言,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母親喪禮的時候,靜慧在沒有預知下出現在我面前。那可能是畢業後,我們第一次見面。她臉上的圍牆似乎倒了,雖然我還是找不到友善或可親的痕跡。

節哀順變。靜慧坐在我的身邊一整個晚上,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吃了早餐後,我蹲在陽臺整理昨夜被強風吹倒的小花盆。有一隻藍色停在泥土上,不動。它初次乍到,不知置身何處。

它飛上小枝丫,又往後飛,然後又飛回到小枝丫上。

把你的翅膀借給我吧,那我就可以去找靜慧。我向蜻蜓請求。

蜻蜓果真脫下它的翅膀,擺在小花盆上。它沒有了翅膀,剩下赤裸的身體,但它獨有的複眼讓它沒有失去蜻蜓的樣子。它沒有問我什麼時候把翅膀還給它,僅是安靜地躺在泥土上。

今日涼風嗖嗖,我穿上蜻蜓的翅膀逆風而飛。我記得靜慧的家,如果她還住在那背山的地方。那裡有一座廟,廟裡有一座彌勒佛,從遠遠的外頭就能看見彌勒佛對著眾生笑。

飛行之時,我必須避開小鳥,避開老鷹,避開所有會阻礙我前進的天敵和變數。人生很難,變身成一隻蜻蜓也未曾容易。這世上沒有容易的事,但我喜歡當一隻蜻蜓,因為蜻蜓可以自由向前或後退,甚至停滯在在空中。我真希望此生能在時間裡如此航行。

我很高興地來到靜慧的家。我穿過大門長條形的米色鐵花,直線飛入她家大廳。碗筷正在互相碰敲,飯廳有四個人。我認得那是靜慧的父母、她弟弟和靜慧。靜慧的樣子沒有改變,和我最後遇見的她一樣,留著同等長度的發,同樣蒼白的膚色,仍舊是默不作聲的模樣。

他們一家四口都不愛從喉嚨發出聲音。我只在畢業典禮上見過靜慧一家。他們臉上的表情不多,僅是凝視,但那凝視裡潛藏著許多訊息,讓人必然會知道“初次見面,幸會”、“話說至此,再會”的訊息。我方才知道,為何靜慧只用眼睛和我說話。

一頓飯,終究只有碗筷互相碰敲的聲音。

我飛到靜慧的房裡等靜慧。我停在她棕色的書桌上等。那桌上有幾張收據,和一面巴掌大的粉色邊框鏡子。

沒見靜慧的這幾年,我其實常想起她。若不是我那一次忽然拒絕和她分組做作業,她也不會和我絕交。我還記得她回頭瞪我的眼神,裡面裝滿了熾熱的火焰,她一句話也沒有斥問過我,我卻在她眼裡看見“背叛者”。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情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吧。

想到這裡的時候,靜慧回到房裡了。我在猶豫,我是否該告訴她我在這兒呢?

“我知道你會來。”靜慧走近我面前,比我先說了話。

“我叫了車子,我帶你出去吧。”

我想除下翅膀,讓靜慧看看我現在的模樣,但那翅膀緊緊依附在我的背脊上。我竟忘了問蜻蜓除下翅膀的方法。我飛到靜慧的肩頭,隨她開門而去。

母親喪禮結束的那晚,靜慧讓我開車送她回家。車窗外風景被深夜的寂靜吞噬,變得扁平而無味,我將車子往筆直的路駛去,腦裡失去送靜慧回家的目標。靜慧沒有反對,默默和我來到路的盡頭。我們在一所學校前停了車。那學校外的籃球場還亮著燈,我們便下了車,在深夜裡看幾個少年打籃球。

我和靜慧沉默地看了半句鍾。全世界都知道了母親逝世的經過,報紙上寫得很清楚,母親被摩托車拖了多少米,胸口和臉部的血肉如何模糊,那攫奪匪又如何在當場被群眾毆打、逮捕,沒什麼好再說的了。

報章上也寫了,母親早年喪夫,如今留下一個女兒,那就是我,說有多悽慘就有多悽慘。記者們來到喪禮,拍了幾張照。我沒有抱著靈柩痛哭流涕,記者們似乎有點失望。王議員也來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送來白色的菊花花圈,上面掛著布條寫上了高山仰止。王議員在一角接受記者們的訪問,他表示遺憾和痛心,又因為及時逮住了匪徒而為社區的守望精神感到慶幸。剩餘的時間,他們都在談論接下來的選舉。聽說選民被賄賂,聽說宣傳廣告被破壞,聽說A企業給了政治獻金……閃光燈像閃電閃爍不停,快門咔嚓咔嚓地響。我跪在地上,仰望母親的靈堂,一隻碧玉色蜻蜓正停在母親的遺照上。

沒有人會想起我的奶奶,她有多傷心。奶奶領養我母親的時候,母親只有兩歲。奶奶膝下無女,只有三個兒子,對母親特別憐愛。後來,父親和母親結婚了,據說日子過得很幸福。工廠毒氣洩漏的時候,我只有3歲。父親來不及從工廠逃出來,最後被人抬出來,全身已經發黑。

每當想起父親,我就覺得他是一朵薄雲,高掛空中,隨風而飄,轉眼即逝。大人們以為我對他毫無印象,我卻記得喪禮的時候,當大人都在外頭,我推來一張椅子到父親的靈柩旁,輕快地爬了上去,終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我雙手敲打靈柩,哭喊著把我爸爸放出來,大人們才衝進來把我拉走。

“為什麼你總是會來找我?”這個問題我想了很多年。

“因為只有你看懂我的眼睛。”靜慧一字一字的回答和籃球一下一下打在地上的聲音正好相應。

靜慧的眼珠是暗琥珀色。有時候,我總有一種在她眼睛裡能看見蟲子的錯覺。蟲子在她眼睛裡蠕動,好像要游出的她的眼睛,又好像快蛻變成蟲,飛出她的眼睛。

畢業那天,我才知道靜慧的沉默,是因為她深恐被人發現她嘴裡呼出的氣味。儘管她身處的環境空氣如何潔淨,她總覺得她都會呼出私生女的氣味。這種氣味連她自己也受不了,下課時把自己藏在無人的角落吃午餐,體育課時跑在人群的最後邊。放學時,她常坐在草場旁的石椅上,看著斜陽掉進遠方的雲層後才回家。

那時候,我從教室走出來,常看見她在斜陽前的背影。微垂的肩膀,短髮下露出乾淨的脖子,瘦削的身子彷彿十分飢餓,卻無力去尋找食物。那時我的揹包裡還有母親給我準備的一個麵包和一瓶水。

我走回車裡,拿回我留在在座位上的揹包。回來時,我見到靜慧的背影,長髮已掩蓋了她的半個身子,但感覺和中學的時候沒有什麼不同。我往揹包裡掏了掏,赫然發覺裡面再沒有任何食物或飲料,因為我唯一依靠的母親已經不存在。

靜慧的背影在我眼裡溼透了,籃球場、燈光、拍打著籃球的少年們變得朦朧,那些我曾擁有的一切都朦朧了,歪歪斜斜,隨父親的記憶一同虛幻得難以解釋。好像發生過,又好像只是我的幻想。我漸漸不確定我度過的日子曾是我的日子。

變成蜻蜓後,我不僅變得輕,那些囤積在我心底的石頭都消失了。那些是什麼形狀的石頭呢?我居然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我停在靜慧的肩膀上,要和她一起出去。

靜慧爬上門前的大樹,坐在上面遙望車子將來的方向。當我為靜慧會爬樹訝異時,她又從樹上跳了下去,風刷過她的肩膀,把我從她的肩膀扯開。我攀在樹幹上,才看見靜慧並不是盤起了她的頭髮,而是剪成了中學時的短髮模樣。我有些暈眩,時間像個旋渦不斷地轉動,靜慧彷彿回到那個時空,我卻能在這裡看見那個遠去的她。

她蹲在地上徒手撥開泥土,一把接一把。雲朵遮擋了陽光,溫和的光線均勻地覆蓋著她和土地。

“我把你的石頭都埋在這裡了。”靜慧背對著我一直在挖土,但我始終沒有看見什麼石頭。靜慧可能忘記了,我對她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她還跟我絕交了呢。或許她是在說善意的謊言,當做應酬我。

未等靜慧挖完,靜慧叫的車子已經來了。

靜慧輕鬆地拍掉手上的泥沙,站了起來。我趕緊飛回到她的肩頭,準備和她一起上車。

車裡的GRAB字樣十分醒目,白底綠字,新鮮地象徵這個時代。

不。

靜慧還在的時候,這個世界沒有GRAB。

陽光變得兇狠,敲擊著我的眼球,我的雙眼只能張開很小的縫隙,像偷窺似的觀察四周。

我伏在床上,清潔劑的松木味殘留在地板上,肆意湧入我的鼻腔。我感覺到我的背後坐著一個人。我知道她是二伯母。我不確定我在這張床上躺了多久。鬱悶包圍,夢格外濃稠。前塵與未來交錯,如幻似影,難以辨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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