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我感觉到我的背后坐着一个人。我知道她是二伯母。我不确定我在这张床上躺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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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逝世后,奶奶担心我们母女俩无以依靠,就让我们住在二伯的屋簷底下。我忘了父亲在世时我是怎么过,但我清楚记得他走后,我和母亲常待在房里,用虫子挥翼的音量对话,更多时候都是手语或唇语,甚至仅用眼神交流。我们不得不怀疑,二伯母常把耳朵贴在我们的房门外,她总会知道我和母亲的事。她偶尔会在言语间透露她的知道,但没有后续动作。这种感觉不单像是被监视,也是被侵犯,像是摆了一面偷窥镜照在我们的胯下。母亲要我相信那是关心,我便相信他们关心的是父亲的遗产。
当我学会足够多的文字后,我和母亲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字沟通。有时候觉得怪有趣的,不自觉在房里噗嗤笑了出来。二伯母听见我们的笑声,想问又不敢问,只能暗地里猜,像沾满了好奇的蚂蚁,不停在身上乱爬,奇痒难忍。
“要不,你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吧。”二伯母语毕,一个杯子搁在桌上,发出清脆而利落的敲击声。这一声忽地敲醒我似梦半醒的神志,疼痛像网一样在我的背部展开。
“你若是又在睡觉时从阳台掉下来,我们如何向他们交代?”二伯母叹了一口气。
“他们”,便是死去的父亲、母亲和奶奶。我深知道,牵系着我和二伯一家的就是“他们”。若没有“他们”给我留下的东西,二伯母如今也不会身在此处。
我盯着墙上的钟走了一刻,才发现钟下有一只碧玉色的蜻蜓,透明的翅膀与纤细的身体和钟似乎融成一体,还以为是钟的配件。我和世界也融合得很好,人们常以为我只是一个配件,不知道我是一个人。
二伯母走到我的面前,凑近我的脸说;“你好好想一想。毕竟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解决的。”说完,二伯母拎起手提袋,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出病房。
我想了很久,回过神时天已昏黄,但碧玉色的蜻蜓仍停在钟下。
我究竟是在哪一场梦里失掉我的翅膀?我终究没有自由前进、后退或停滞的能力。
我回不到静慧癫痫发作之前。她在入寝后咬断自己的舌头,翌日晨间才被弟弟发现,一床的血迹斑斑,像一朵巨大的红花,装饰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我回不到母亲出门前的那一刻。我们约好一起去看新租的房子,但我迟到了,母亲走到外头等我回来。
我按了铃,请护士推来轮椅。护士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想去看天空。
护士不肯,因为我的背部还没有复原。护士就走了。
我在床上思索着一个可以出去的办法,饭也吃不下,窗外虫子争着叫嚣起来,和牛蛙一起翻腾整个夜晚。熄灯后,我都没想到一个办法。
夜半时分,我被护士摇醒。黑暗间,我听见她推来带轮子的东西,辘轳辘轳的。那瞬间,一根针扎了我的心脏一下,我在迷糊中睁大双眼,神经线瞬间激动起来。
护士提起我的手臂。我开始屏息,准备用最大的力气下床。接着,护士掀开我的衣袖,退到手臂上端。
护士见我清醒了,便说:“量血压。”
这时,我躺在床上也能有坠落的感受。这种坠落,永不落地。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比这个夜晚长。护士离开后,我必须再睡,心脏还维持着密密麻麻的刺痛。
睡意原是我牵在手里的气球,刚失神松手后,它越飞越高,我在我的眼皮底下不断跳跃,试图把它拉回来。正当我终于接近它时,一片暖和的叶子覆盖在我的臂上。
我张眼,只见人形的剪影,颜色比周遭的灰暗深一点,轮廓都被稀释了。
“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天空?”剪影说。
血液仿佛在我的脑里已经睡着,喉咙的声音哽在胸口。我半瞇着眼睛点头后,剪影便走开了。沉闷的空气再次紧紧捂住我的耳朵,我闻到深夜才有的苦涩,舌头表面干燥得很,就快裂开。
剪影回来之时,轮椅轻轻碾过地面的声音随之传来。剪影扶着我起床,我才感受到透过她的手心传来的温热,清瘦的手指里蕴含着坚韧的力度,稳当地把我扶到轮椅上。
我歪斜地侧身坐在轮椅上。我想起我在超市见过的冷冻鱼,如冰块那般僵硬,我如今便是这般姿态。我和冷冻鱼终究不同,背部的疼痛拉扯着我的胸口和腰椎,背脊仿佛随时会从身体穿透出来。
走廊无人,干净得像放学后的教室走廊。每间病房都熄了灯,并且拉上帘子,偶尔微微的鼾声不知哪个病房传来。我初次离开病房,只见清淡藕荷色的墙壁在圆形夜灯映照下,仿佛绽开了花朵。
柜台也无人。是换班时间吗?还是护士去看哪个病人了?剪影轻盈地推着我走到电梯外。我的身影被吸收到电梯的防锈钢门里,我想坐得优雅一些,至少别和平日相差太远,但我一直在忍耐轮子滚动时的震荡,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咽下另一次痛。
剪影的容貌在防锈钢门上依旧朦胧,五官都混合在一起。她穿着和我同样的孔雀绿病服,而那松垮的病服下,我们不只隐藏了自己的身材,也包括自己的身分和背景。
当电梯升到8楼,那是停车场。剪影推我走到露天的地方,距离围墙几米的位置。几辆车子在酣睡,冷风抹在它们的铁皮上。夜幕底下还有城市零星的灯火,星星藏匿在光芒之外。
“谢谢你。”我保持侧身,望着前方说。
剪影从后面走到我的面前,我才看到她是皮肤白皙,容貌洁净的单眼皮女子。怎么说洁净呢?就是小巧的鼻子下有小巧的嘴,小巧的嘴下有小巧的下巴,没有半颗痣或引起我注意的特征。
“我也只是想找人陪我出来透气而已。”
“那么不巧,你找到这么不容易的我。”我苦笑了一声。
“这世间容易的事本就不多。”她走到围墙边,背倚着围墙仰头说。她的眼珠子在天空寻找什么,溜来溜去,“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床位就在你的斜对角吧?”
我用很小的幅度摇了头。
“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梦游受伤的人。”她把视线聚焦在我的眼睛,等着我的反应,但我没有应声。
我和她相对无言几分钟。我心里为冷场开始有点焦急,于是随意问了个问题:“你又为何在这里?”
“瘤,两公分,”她用四根手指比了一个直径约两公分的圆,“这么大。明天要切掉。”
“你怕吗?”我平淡地说。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有一点,但是医生说只是普通手术,很多人都有过,这稍微安慰了我。”她低头笑了笑,两只脚在原地走了两下,“你什么时候会好?”
“我怎么会知道?”我笑着耸肩,但更像抽动的样子,“好像没有止境。”梦好像也没有止境,已发生和未发生的总混淆我的认知。
我和她又安静了下来。
“当你知道生了个瘤后,有没有想过从这里跳下去?”我想说出我上来这里的念头。
如果她说“有”……
“我想知道,人什么时候会想要结束自己。”我说。
我会邀请她和我现在一起跳下去。
“那只是纤维瘤啊。”剪影露齿微笑,停车场的灯照亮她的牙齿,好像发光的珍珠。
“如果那是恶性瘤呢?”我仍不甘休。
剪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她拉着自己的衣角,干咳了两声:“我也不会为了一个恶性瘤而跳下去。我要亲眼看这个世界怎样毁灭我。”
语毕,她转身背着我,昂头面向天幕,展开她的双臂。白色灯光把她的背影照得柔白,我仿佛看见一只碧玉色的蜻蜓正在展翼。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没有见到她。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我问护士,护士说剪影的手术顺利,手术后转到别的病房,就出院了。毕竟,萍水相逢,她也没有跟我道别的必要。
我这才知道,人间也会发生好事。
轮到我出院的时候,大概是半个月后。那是雨刚停的中午,我没有让医院通知二伯母,自己独自出院了。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了行李,便跟房东退房。我走得很急,也走得很清爽,只是车子许久没有开动,电池坏了。技工上门来换电池后,我就开车离开了。既然我不能在时间里自由前进、后退或停滞,那在空间里我是被允许的,甚至以自己的速度前进。
我常想起剪影说的“毁灭”,也想起那些似梦的往昔。
那夜,剪影送我回到床上后,中学时和母亲吃过的一顿饭,蓦然浮现在病房幽暗的天花板上。白亮亮的白米饭,在碗里白得刺眼,像艳阳天下的沙子。
我吃着吃着就噙满了泪,心底深处冒起“如果我死了母亲怎么办”的想法,把我的五脏六腑揪得窒息。此时,母亲给我夹了颗红枣,说“吃红枣补血呢”。
我怎敢让母亲知道,在那顿饭之前,我已经退还了所有向图书馆借的书,作业都提早做好交到老师的桌上,该还的笔记、书都还给了同学,我连分组都不和静慧一组了。我怕我走后,她临时找不到同学分担。遗书就塞在我的枕头里面。
我以为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对这世界已无依恋,但母亲比谁都希望我长命百岁。
这么多年后的如今,我第一次觉得,那些梦都没有白费。
我会亲眼见证,这个世界如何毁灭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虽说如此,那只碧玉色的蜻蜓,它偶尔会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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