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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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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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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9/05/2023 1755点阅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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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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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方肯/蜻蜓(下)

作者:方肯
图:NONO

方肯/蜻蜓(上)

前文提要:我感觉到我的背后坐着一个人。我知道她是二伯母。我不确定我在这张床上躺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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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世后,奶奶担心我们母女俩无以依靠,就让我们住在二伯的屋簷底下。我忘了父亲在世时我是怎么过,但我清楚记得他走后,我和常待在房里,用虫子挥翼的音量对话,更多时候都是手语或唇语,甚至仅用眼神交流。我们不得不怀疑,二伯母常把耳朵贴在我们的房门外,她总会知道我和母亲的事。她偶尔会在言语间透露她的知道,但没有后续动作。这种感觉不单像是被监视,也是被侵犯,像是摆了一面偷窥镜照在我们的胯下。母亲要我相信那是关心,我便相信他们关心的是父亲的遗产。

当我学会足够多的文字后,我和母亲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字沟通。有时候觉得怪有趣的,不自觉在房里噗嗤笑了出来。二伯母听见我们的笑声,想问又不敢问,只能暗地里猜,像沾满了好奇的蚂蚁,不停在身上乱爬,奇痒难忍。

“要不,你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吧。”二伯母语毕,一个杯子搁在桌上,发出清脆而利落的敲击声。这一声忽地敲醒我似梦半醒的神志,疼痛像网一样在我的背部展开。

“你若是又在睡觉时从阳台掉下来,我们如何向他们交代?”二伯母叹了一口气。

“他们”,便是死去的父亲、母亲和奶奶。我深知道,牵系着我和二伯一家的就是“他们”。若没有“他们”给我留下的东西,二伯母如今也不会身在此处。

我盯着墙上的钟走了一刻,才发现钟下有一只碧玉色的,透明的翅膀与纤细的身体和钟似乎融成一体,还以为是钟的配件。我和世界也融合得很好,人们常以为我只是一个配件,不知道我是一个人。

二伯母走到我的面前,凑近我的脸说;“你好好想一想。毕竟是一家人,没什么不能解决的。”说完,二伯母拎起手提袋,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出病房。

我想了很久,回过神时天已昏黄,但碧玉色的蜻蜓仍停在钟下。

我究竟是在哪一场梦里失掉我的翅膀?我终究没有自由前进、后退或停滞的能力。

我回不到静慧癫痫发作之前。她在入寝后咬断自己的舌头,翌日晨间才被弟弟发现,一床的血迹斑斑,像一朵巨大的红花,装饰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我回不到母亲出门前的那一刻。我们约好一起去看新租的房子,但我迟到了,母亲走到外头等我回来。

我按了铃,请护士推来轮椅。护士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想去看天空。

护士不肯,因为我的背部还没有复原。护士就走了。

我在床上思索着一个可以出去的办法,饭也吃不下,窗外虫子争着叫嚣起来,和牛蛙一起翻腾整个夜晚。熄灯后,我都没想到一个办法。

夜半时分,我被护士摇醒。黑暗间,我听见她推来带轮子的东西,辘轳辘轳的。那瞬间,一根针扎了我的心脏一下,我在迷糊中睁大双眼,神经线瞬间激动起来。

护士提起我的手臂。我开始屏息,准备用最大的力气下床。接着,护士掀开我的衣袖,退到手臂上端。

护士见我清醒了,便说:“量血压。”

这时,我躺在床上也能有坠落的感受。这种坠落,永不落地。我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比这个夜晚长。护士离开后,我必须再睡,心脏还维持着密密麻麻的刺痛。

睡意原是我牵在手里的气球,刚失神松手后,它越飞越高,我在我的眼皮底下不断跳跃,试图把它拉回来。正当我终于接近它时,一片暖和的叶子覆盖在我的臂上。

我张眼,只见人形的剪影,颜色比周遭的灰暗深一点,轮廓都被稀释了。

“你要不要一起去看天空?”剪影说。

血液仿佛在我的脑里已经睡着,喉咙的声音哽在胸口。我半瞇着眼睛点头后,剪影便走开了。沉闷的空气再次紧紧捂住我的耳朵,我闻到深夜才有的苦涩,舌头表面干燥得很,就快裂开。

剪影回来之时,轮椅轻轻碾过地面的声音随之传来。剪影扶着我起床,我才感受到透过她的手心传来的温热,清瘦的手指里蕴含着坚韧的力度,稳当地把我扶到轮椅上。

我歪斜地侧身坐在轮椅上。我想起我在超市见过的冷冻鱼,如冰块那般僵硬,我如今便是这般姿态。我和冷冻鱼终究不同,背部的疼痛拉扯着我的胸口和腰椎,背脊仿佛随时会从身体穿透出来。

走廊无人,干净得像放学后的教室走廊。每间病房都熄了灯,并且拉上帘子,偶尔微微的鼾声不知哪个病房传来。我初次离开病房,只见清淡藕荷色的墙壁在圆形夜灯映照下,仿佛绽开了花朵。

柜台也无人。是换班时间吗?还是护士去看哪个病人了?剪影轻盈地推着我走到电梯外。我的身影被吸收到电梯的防锈钢门里,我想坐得优雅一些,至少别和平日相差太远,但我一直在忍耐轮子滚动时的震荡,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咽下另一次痛。

剪影的容貌在防锈钢门上依旧朦胧,五官都混合在一起。她穿着和我同样的孔雀绿病服,而那松垮的病服下,我们不只隐藏了自己的身材,也包括自己的身分和背景。

当电梯升到8楼,那是停车场。剪影推我走到露天的地方,距离围墙几米的位置。几辆车子在酣睡,冷风抹在它们的铁皮上。夜幕底下还有城市零星的灯火,星星藏匿在光芒之外。

“谢谢你。”我保持侧身,望着前方说。

剪影从后面走到我的面前,我才看到她是皮肤白皙,容貌洁净的单眼皮女子。怎么说洁净呢?就是小巧的鼻子下有小巧的嘴,小巧的嘴下有小巧的下巴,没有半颗痣或引起我注意的特征。

“我也只是想找人陪我出来透气而已。”

“那么不巧,你找到这么不容易的我。”我苦笑了一声。

“这世间容易的事本就不多。”她走到围墙边,背倚着围墙仰头说。她的眼珠子在天空寻找什么,溜来溜去,“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床位就在你的斜对角吧?”

我用很小的幅度摇了头。

“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受伤的人。”她把视线聚焦在我的眼睛,等着我的反应,但我没有应声。

我和她相对无言几分钟。我心里为冷场开始有点焦急,于是随意问了个问题:“你又为何在这里?”

“瘤,两公分,”她用四根手指比了一个直径约两公分的圆,“这么大。明天要切掉。”

“你怕吗?”我平淡地说。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有一点,但是医生说只是普通手术,很多人都有过,这稍微安慰了我。”她低头笑了笑,两只脚在原地走了两下,“你什么时候会好?”

“我怎么会知道?”我笑着耸肩,但更像抽动的样子,“好像没有止境。”梦好像也没有止境,已发生和未发生的总混淆我的认知。

我和她又安静了下来。

“当你知道生了个瘤后,有没有想过从这里跳下去?”我想说出我上来这里的念头。

如果她说“有”……

“我想知道,人什么时候会想要结束自己。”我说。

我会邀请她和我现在一起跳下去。

“那只是纤维瘤啊。”剪影露齿微笑,停车场的灯照亮她的牙齿,好像发光的珍珠。

“如果那是恶性瘤呢?”我仍不甘休。

剪影低着头,沉默了片刻。她拉着自己的衣角,干咳了两声:“我也不会为了一个恶性瘤而跳下去。我要亲眼看这个世界怎样毁灭我。”

语毕,她转身背着我,昂头面向天幕,展开她的双臂。白色灯光把她的背影照得柔白,我仿佛看见一只碧玉色的蜻蜓正在展翼。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没有见到她。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我问护士,护士说剪影的手术顺利,手术后转到别的病房,就出院了。毕竟,萍水相逢,她也没有跟我道别的必要。

我这才知道,人间也会发生好事。

轮到我出院的时候,大概是半个月后。那是雨刚停的中午,我没有让通知二伯母,自己独自出院了。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收拾了行李,便跟房东退房。我走得很急,也走得很清爽,只是车子许久没有开动,电池坏了。技工上门来换电池后,我就开车离开了。既然我不能在时间里自由前进、后退或停滞,那在空间里我是被允许的,甚至以自己的速度前进。

我常想起剪影说的“毁灭”,也想起那些似梦的往昔。

那夜,剪影送我回到床上后,中学时和母亲吃过的一顿饭,蓦然浮现在病房幽暗的天花板上。白亮亮的白米饭,在碗里白得刺眼,像艳阳天下的沙子。

我吃着吃着就噙满了泪,心底深处冒起“如果我死了母亲怎么办”的想法,把我的五脏六腑揪得窒息。此时,母亲给我夹了颗红枣,说“吃红枣补血呢”。

我怎敢让母亲知道,在那顿饭之前,我已经退还了所有向图书馆借的书,作业都提早做好交到老师的桌上,该还的笔记、书都还给了同学,我连分组都不和静慧一组了。我怕我走后,她临时找不到同学分担。遗书就塞在我的枕头里面。

我以为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对这世界已无依恋,但母亲比谁都希望我长命百岁。

这么多年后的如今,我第一次觉得,那些梦都没有白费。

我会亲眼见证,这个世界如何毁灭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虽说如此,那只碧玉色的蜻蜓,它偶尔会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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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7:00pm 29/01/2025 584点阅
大扫除的岁月亲情/金安(大山脚)

农历新年将至,这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家乡那热闹的大扫除场景。

在我的乡下,大扫除是重要的传统,有着除旧迎新、迎喜接福的美好寓意。从农历新年前一个月开始,家家户户便忙碌起来。走在乡间小路上,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有人提着水桶,有人挥舞扫帚,还有人爬上梯子擦拭木板墙,整个村子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隔壁家都开始大扫除了,我们家就定在这个周末,大家记得都得在家啊!”妈妈迫不及待的向我们四姐妹宣布。

我们家的大扫除其实并不复杂,仅需两天时间,就能把家里里里外外彻底清理干净。这听起来或许有些夸张,但确实如此。

“周六先打扫各自的房间,小妹负责祖父母的卧室。周日大家一起清理客厅和厨房!”妈妈井然有序地分配任务。祖父母年纪大了,妈妈不让他们动手,担心他们劳累受伤。祖父母的生活极为简朴,房间里的物品不多,打扫起来轻松些,于是这个任务交给了最小的我。

我们的老家是一栋半砖半木的两层楼房。楼上是卧室,楼下是客厅、厨房和祖父母的睡房。家里只有一间浴室和一间厕所,但一家十口共用却从未觉得不便。相比之下,如今的家虽然有两间浴室,三个孩子总是争着抢着,常常闹得不可开交。

大扫除那两天,妈妈没空准备复杂的饭菜,早餐是简单的经济炒米粉,午餐和晚餐则是一大锅白粥,配上罐头菜心和炒蛋。虽然食材简单,但在大家挥汗如雨的劳动后,这清淡的粥香格外温暖,吃得心满意足。

大扫除的第一天终于到来,我们各自整理自己的房间。衣柜里那些不穿的旧衣服会被集中装进大纸箱,搬到储藏室。过完年,手巧的祖母把这些旧衣物缝制成百家被、抹脚布和枕套。而衣柜腾出的空间,正好留给我们新添置的衣服。

大姐负责清理天花板的蜘蛛网。她手握梯子,缓缓爬到顶端,然后喊道:“把‘丽丽扫’拿来!”

二姐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刻跑过去递给她。这“丽丽扫”是我们用方言取的名字,其实是妈妈特制的扫把。她用小刀片刮去椰叶,只留下椰柄,再将几十根椰柄捆绑在一起。这样的扫把经济实惠,不仅清理蜘蛛网效果极佳,用来扫庭院的落叶也非常方便。后来我上小学时才知道,它的中文名叫椰骨扫,马来语是penyapu lidi,我们的“丽丽扫”原来是来自马来语翻译。

一家人分工合作,忙得热火朝天。扫把不够用时,大家传来传去,肮脏的抹布从梯子上丢下,清洗和扭干的抹布再抛上,边忙碌边笑闹,有人负责低处,有人负责高处,配合得天衣无缝。整个楼上热闹无比。床单、被单、枕头套等需要清洗的物品被一一拿到楼下浴室外的水桶里。撒上一把洗衣粉,加满水,看着洗衣粉在水中化成泡沫,再把布料按压进去泡着,工作与玩耍结合,其乐无穷。

相比之下,提水上楼才最累人。每桶用脏的水都得拎到楼下倒掉,再换干净的水提上来。姐姐们常说:“我们结实的手臂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上山打老虎都没问题!”而我年纪最小,提一桶水已是极限,摇摇晃晃地走到楼上时,桶里的水早已洒了一大半。 “小妹,别提水了!你就负责擦墙上的灰尘吧!”二姐忍不住说,她还得帮我善后,抹干地上的水迹呢! 难怪妈妈要让最小的我负责楼下祖父母的房间,果然是最明智的安排。虽此,我总爱往楼上跑,凑热闹。

我们家的卧室墙面是漆过的木板,经过湿布擦、清水布擦、干布抹三遍,墙面显得干净光亮。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照在焕然一新的墙面上,看了倍感满足,满心欢喜。

为妈妈的孤单感到心酸

午后,房间大致清理完毕,剩下的只是将物品归位。三姐的房间总是最忙,因为她爱看书,书桌上堆满了小说、课外读物,还有朋友送的纪念品,所以物品特别多。而床罩清洗干净后,就晾在后院的太阳下,不到两小时就晒干了。傍晚又能重新铺回床上。

第二天,我们用同样的方式清理客厅和厨房,但不再需要上下楼提水,轻松了许多。

多年后,我们四姐妹各自成家,回家团聚的机会少了。每到新年将至,问起大扫除的时间,妈妈总是淡淡地说:“不必要了,我平时隔三差五就把家里收拾干净了。除了你们偶尔回来过夜,房间平时也是空着的。”听着她这么说,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感动于她的体贴,又不免为她的孤单而感到心酸。

妈妈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多年了,家乡已发展为住宅区,不再是熟悉的乡村。如今我站在了她曾经的位置。孩子们渐渐长大,各自忙碌,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少,更别提一起大扫除。

“记得有空打扫自己的房间,不然蟑螂来了别怪我没提醒!”我对女儿说。她虽连蛇都不怕,却对蟑螂避之不及。

“假期时洗洗你们的床单吧,那股男人味可不是谁都能忍受的!”我没好气的对两个儿子说。即使他们答应了,也清理了房间,我还是会忍不住偷偷进去再抹多一遍。“怪不得那么干净啊!”女儿发现后,总打趣我是个强迫症者。

今年的大扫除,我趁家人不在时,把客厅物品搬空清理,拍下照片发到群里,写道:“一个老女人的大扫除”。其实不算什么大工程,但总想借机刷刷存在感。

“加油哦,妈妈!”女儿回复,还附上了一个举手臂的贴纸。

“妈妈先扫,我改天帮你。”小儿子说。但想也知道,这只是敷衍之词。大儿子和丈夫干脆没回应,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其实我早已清楚他们习性,无他的,就只是想调侃他们一下。

每一次的打扫,仿佛是与过去的一次深情对话。我总能清晰地看见妈妈忙碌的身影,听见她分配任务的声音,那份温暖与坚定似乎从未远离。虽然我自知自己无法像妈妈那样伟大和勤劳,但她对整洁的热爱与坚持,早已深深影响了我。或许,这正是我与她最为相似的地方,也是我对她最深切的怀念之一。每每想起这一切,心中总会涌上一股温暖,感受到无比的温馨,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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