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阳光灿烂的一天回到新街广场。
63路巴士停在坡下。我目送红色双层颠簸远去,掏出手机导航确认:先上坡,走一段,再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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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炽热,熏得人眼迷离。金融城楼宇悉数如旧,披上夏日光影,又未能和我3年前深冬所见重叠。我拾阶缓缓而上,途经变了色的过往。玻璃廊桥悬在大厦间,映出繁茂树影。蔷薇在花坛里盛放,白似当时积雪,生机却冲破那片荒芜。
广场上长椅错落,零散缀着微低的头、微倾的腰背,笔记本电脑键盘声清脆。也有含笑的对坐,凝神接的电话,都语声娓娓。右侧写字楼里,年轻白领刷卡出闸,穿过大堂往隔壁咖啡厅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朝九晚五,四面高楼,仍有困不住的人——上月某天,面试结束,我走出5号楼,静坐长椅许久,便是在这般人声中,错觉出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
直到起身离去。往来身影,出这方围城的只我一人。
新街广场总是同个新街广场,但我总被冲刷以不同记忆:季节、时期、自己。熟悉的景,陌生的情,相撞成无措。身边掠过各式西装革履,我想起被冷落在出租房里的套装。所幸从头到脚皆合时宜。出门前放弃了夏季首选的短裤,此刻黑衫搭配长裤,不失稳重。以新身分迈入新世界,我的安全感来源于被淹没。中规中矩的着装,让一切无措有处可藏。
纵使在这金融城,谁都无暇在意谁的无措。
它屹立这座都市腹地,坐拥的摩天大楼,幢幢都有显赫名字。帝国飘摇、王室没落、货币渐弱……口耳相传的这许多,经常也止于那句,破船还有三千钉。它俨然在这三千之中。当脏乱贫弱在都市罅隙滋生,它地界以内催长的唯有数字。交易价值与薪酬成正比,轻食店菜单上的卡路里与价位反之。“9:30am to 5:30pm”,仅作劳动合同工时条款上的一串官方符号。未有明码标注的,是格子间在夜幕下随万家灯火亮起,年华流逝在伏案之际。如同绿叶沙拉和全麦卷饼里的酱料热量,那般显眼,却被心照不宣,在默认中合理。
它喂养着无数人的梦,运转这一市的繁荣。新街广场安坐它西面,始终做这庞大机械的一只臂膀。5号楼便做这臂中一枚齿轮。
今夏我如3年来所愿,成为轮上一颗齿。
不就像印钞机吗?更早如愿的他那样反问,在上个夏天最夏的周末。
宿舍楼底客厅的电灯全熄,空调开至最低温。37度大晴天,光和热被挡在昏暗的凉以外。我趴在沙发边凝望落地窗畔。路面热浪蒸腾,悬铃木树影晃在粗糙柏油上,仿若浮沉水面。面对英语比华语更似母语的他,我又一次轻易听懂他所意指但无力明喻的,得以翻译他语言的苍白与贫瘠:那方光鲜世界,是以纯挚热忱,换俗世铜臭。
“一直以为这也是你的梦想。”“It’s just a job.” 目光相接的一霎,我窥见他眼底荒芜得无谓。那处曾有燎原火,在同熬无望寒冬时,屡屡燃亮我。如今冰雪尽化,亦淹溺所有春意。
他全力奔赴后抢先到达,这从未令我自怜前路孤军跋涉。但他站在终点的冷冷回望会。我往那两汪枯潭里探,试图打捞起什么:我们的道阻且长,我明知无解依旧爱问的“怎么办”,他在昏黄餐桌边低喃“Where will life go”,隔着空酒杯和升腾烟圈,幽幽入耳。我们深夜抱怨,天亮后复又心甘情愿,选择一个再一个齿轮,期许被选择成为齿。选择和被选择,那是我们行将涉世的青年时代,乐此不疲到力尽筋疲的循环往复。
这完满了我对梦想的全部定义,我也自顾自地如此定义他。直到他将之形容以“just”。那些瞬间,或晦暗或泛光的,都被他悄声下葬然后淡忘。终于挣来答案的诘问,被掩埋在时光泥沼里,变质为无稽。
Just“just”?只是“只是”吗?我没有问出口,连同那些无人复述的从前,一道沉默。我笃信,他会和当初叩问人生的我们一样无法回答。我希望他无法。我或许比我想像的还要对答案感到害怕。我想,他成为了我们扬言过不要成为的无聊大人。他自此从属于而非主宰着自己的语言,他成为苍白与贫瘠本身。
有他的最后一个夏天,终是相顾无言。热烈的诗篇以静默结尾,我掷笔如同执笔时利落,从故事抽身到现实,在之后的一个寒暑里,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努力。就像从他潭底泥泞挣扎向我水面曙光,始终憋一口气。漫长又孤寂的泅泳,倒是唤醒我的后知后觉——我们的3年,不是时时并肩。
金融城事务所众多,招聘的轮次都依循季节。为了实习和转正名额,学子前仆后继,秋到春的播种耕耘,以夏时的丰登或灾荒句点。第一年的我们成为后者,在5月末总算温煦起来的风里,重新陷入一场大雪。他把我送上返程班机,我飞越51个纬度暂归永夏,以野心与希冀,殉那年漫漫冬。我用整个暑假沉淀出放弃的决心,以半途而废的姿态,回到雾都的初秋里。拼搏的大潮中,我顺流而漂,而他游出我眼界以外,在我未遇的浪中,修着我未见的行。
他其实在那些时光里完成了太多,譬如消失的酒瓶、烟盒、喃喃自语的茫然。向我递杯说“你总要学会”再被我往回推的他、在我掩住口鼻时笑骂“吸到一点又不会死”的他……我曾一一提起,以有些怀念的语气。都戒啦,他说。原来,他不再需要的除了酒精和尼古丁,更是曾经需要它们的那个自己。
他先上岸了。金榜题名、事业有成、财富自由,都常被俗称“上岸”,漫长的人生被普世价值观分割成一片片水域。他没有回头地往下一程去,而我深陷未征服的水域,直到抓住一根浮木。5号楼就这样成为我的彼岸。热血未凉的那年冬日,我初来乍到又无功而返,未曾想过会旧地重游,在3年后这个春末。入夏不久,便被电话另一端的“Congratulations”砸得晕晕乎乎。这份美好历经无数遍幻想,成真时仍是素未谋面得很陌生。预设的狂喜没有上演,化作流深静水,慢慢淌到此刻。
人事总监从我手中接过文件,去处理日后入职的手续。我眼见精致套裙和高跟鞋消失在办公区转角。这成熟模样打扮,我也曾身着雷同一套,走在那年的雪中。积雪染白了空荡荡的花坛,我分神一看,鞋跟就在坡上打滑。难驭的又岂止高跟?生养于极热赤道,还未学会抵御雾都的冬,我就在轻薄羽绒服和不耐寒的西装里,勉力长成大人。需得端庄,大方伶俐,言谈举止如脸上妆容般得体。遇上难懂的专业术语和英式笑话,就优雅假笑。年复一年的临摹总有收获,我终究习得几分自在。能穿得刚好,坐立从容,在装潢精致的候客区,放任思绪重游一遍彼时到此时。
沙发边无他,落地窗畔也不见悬铃木,倒有天井。新街广场方方正正,5号楼也方方正正,层层相叠成中空的立方体,环抱一个封闭的深渊。阳光照不进来,但有无数格子间的白炽灯,让5号楼不分日夜阴晴,亮如白昼。
独自抵达的盛夏尽处,便是这明亮的深渊。我走到窗边往下看,5层楼高的视角让人如立危崖。我不知是否被深渊凝视,却清晰可见玻璃映出自己,也能一眼回溯很多个自己:昂扬启程的、丢盔弃甲的、重新奋起直追的、振臂游向终点的。惟独寻不回很多时刻的他。在那些时光裂缝里,我肆意偏离赛道,而他一意朝前。他孤独过吗?他是否也有我未能共感的寒冬?
还能听见很多话语回声,都不来自我们。每个时刻的自己,都被衬以这样那样的“别人说”。成长的背景音里,有“付出这么多值不值得”、“外国月亮就这么圆吗”的问句,也有不究意义的陈述,像暖又有力的手轻抚肩头:长大不用很着急,你可以慢慢来,你有那么多选择。前者极多,后者少。成年世界的温柔很稀罕,但并非全无,于是珍贵。包括沸腾过又凝滞的他,与其说终究失去,我更愿意视为我曾经拥有。
我缓缓往坡下走,总监那句“We look forward to welcoming you”犹在耳畔。“期待”、“欢迎”,这些词汇如此充满希望。仿佛这新世界真在朝我招手,在说,往前总有路,总能走到值得时。
日头西移,漫天的金灿灿不再刺眼,还有暖风。暖到我敢奢盼好风常为自己吹,伴我来回这方围城,做齿轮的齿甘之如饴,管它深渊抑或新天地。或许从此不再有他,会再见很多次雪后荒芜的花坛,一时忘了看路,就脚底打滑。
但世间永远不缺温柔的重遇。阳光灿烂的日子,最适合去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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