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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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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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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6/05/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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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欣颖

齿轮

石欣穎/新街廣場5號

作者:石欣颖
圖:龔萬輝

我在陽光燦爛的一天回到新街廣場。

63路巴士停在坡下。我目送紅色雙層顛簸遠去,掏出手機導航確認:先上坡,走一段,再左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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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熾熱,燻得人眼迷離。城樓宇悉數如舊,披上夏日光影,又未能和我3年前深冬所見重疊。我拾階緩緩而上,途經變了色的過往。玻璃廊橋懸在大廈間,映出繁茂樹影。薔薇在花壇裡盛放,白似當時積雪,生機卻衝破那片荒蕪。

廣場上長椅錯落,零散綴著微低的頭、微傾的腰背,筆記本電腦鍵盤聲清脆。也有含笑的對坐,凝神接的電話,都語聲娓娓。右側寫字樓裡,年輕白領刷卡出閘,穿過大堂往隔壁咖啡廳去,襯衫袖口挽到小臂。朝九晚五,四面高樓,仍有困不住的人——上月某天,面試結束,我走出5號樓,靜坐長椅許久,便是在這般人聲中,錯覺出一種隨心所欲的自由。

直到起身離去。往來身影,出這方圍城的只我一人。

新街廣場總是同個新街廣場,但我總被沖刷以不同記憶:季節、時期、自己。熟悉的景,陌生的情,相撞成無措。身邊掠過各式西裝革履,我想起被冷落在出租房裡的套裝。所幸從頭到腳皆合時宜。出門前放棄了夏季首選的短褲,此刻黑衫搭配長褲,不失穩重。以新身分邁入新世界,我的安全感來源於被淹沒。中規中矩的著裝,讓一切無措有處可藏。

縱使在這金融城,誰都無暇在意誰的無措。

它屹立這座都市腹地,坐擁的摩天大樓,幢幢都有顯赫名字。帝國飄搖、王室沒落、貨幣漸弱……口耳相傳的這許多,經常也止於那句,破船還有三千釘。它儼然在這三千之中。當髒亂貧弱在都市罅隙滋生,它地界以內催長的唯有數字。交易價值與薪酬成正比,輕食店菜單上的卡路里與價位反之。“9:30am to 5:30pm”,僅作勞動合同工時條款上的一串官方符號。未有明碼標註的,是格子間在夜幕下隨萬家燈火亮起,年華流逝在伏案之際。如同綠葉沙拉和全麥捲餅裡的醬料熱量,那般顯眼,卻被心照不宣,在默認中合理。

它餵養著無數人的夢,運轉這一市的繁榮。新街廣場安坐它西面,始終做這龐大機械的一隻臂膀。5號樓便做這臂中一枚齒輪。

今夏我如3年來所願,成為輪上一顆齒。

不就像印鈔機嗎?更早如願的他那樣反問,在上個夏天最夏的週末。

宿舍樓底客廳的電燈全熄,空調開至最低溫。37度大晴天,光和熱被擋在昏暗的涼以外。我趴在沙發邊凝望落地窗畔。路面熱浪蒸騰,懸鈴木樹影晃在粗糙柏油上,仿若浮沉水面。面對英語比華語更似母語的他,我又一次輕易聽懂他所意指但無力明喻的,得以翻譯他語言的蒼白與貧瘠:那方光鮮世界,是以純摯熱忱,換俗世銅臭。

“一直以為這也是你的夢想。”“It’s just a job.” 目光相接的一霎,我窺見他眼底荒蕪得無謂。那處曾有燎原火,在同熬無望寒冬時,屢屢燃亮我。如今冰雪盡化,亦淹溺所有春意。

他全力奔赴後搶先到達,這從未令我自憐前路孤軍跋涉。但他站在終點的冷冷回望會。我往那兩汪枯潭裡探,試圖打撈起什麼:我們的道阻且長,我明知無解依舊愛問的“怎麼辦”,他在昏黃餐桌邊低喃“Where will life go”,隔著空酒杯和升騰菸圈,幽幽入耳。我們深夜抱怨,天亮後復又心甘情願,選擇一個再一個齒輪,期許被選擇成為齒。選擇和被選擇,那是我們行將涉世的青年時代,樂此不疲到力盡筋疲的循環往復。

這完滿了我對夢想的全部定義,我也自顧自地如此定義他。直到他將之形容以“just”。那些瞬間,或晦暗或泛光的,都被他悄聲下葬然後淡忘。終於掙來答案的詰問,被掩埋在時光泥沼裡,變質為無稽。

Just“just”?只是“只是”嗎?我沒有問出口,連同那些無人複述的從前,一道沉默。我篤信,他會和當初叩問人生的我們一樣無法回答。我希望他無法。我或許比我想像的還要對答案感到害怕。我想,他成為了我們揚言過不要成為的無聊大人。他自此從屬於而非主宰著自己的語言,他成為蒼白與貧瘠本身。

有他的最後一個夏天,終是相顧無言。熱烈的詩篇以靜默結尾,我擲筆如同執筆時利落,從故事抽身到現實,在之後的一個寒暑裡,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努力。就像從他潭底泥濘掙扎向我水面曙光,始終憋一口氣。漫長又孤寂的泅泳,倒是喚醒我的後知後覺——我們的3年,不是時時並肩。

金融城事務所眾多,招聘的輪次都依循季節。為了實習和轉正名額,學子前仆後繼,秋到春的播種耕耘,以夏時的豐登或災荒句點。第一年的我們成為後者,在5月末總算溫煦起來的風裡,重新陷入一場大雪。他把我送上返程班機,我飛越51個緯度暫歸永夏,以野心與希冀,殉那年漫漫冬。我用整個暑假沉澱出放棄的決心,以半途而廢的姿態,回到霧都的初秋裡。拼搏的大潮中,我順流而漂,而他游出我眼界以外,在我未遇的浪中,修著我未見的行。

他其實在那些時光裡完成了太多,譬如消失的酒瓶、煙盒、喃喃自語的茫然。向我遞杯說“你總要學會”再被我往回推的他、在我掩住口鼻時笑罵“吸到一點又不會死”的他……我曾一一提起,以有些懷念的語氣。都戒啦,他說。原來,他不再需要的除了酒精和尼古丁,更是曾經需要它們的那個自己。

他先上岸了。金榜題名、事業有成、財富自由,都常被俗稱“上岸”,漫長的人生被普世價值觀分割成一片片水域。他沒有回頭地往下一程去,而我深陷未征服的水域,直到抓住一根浮木。5號樓就這樣成為我的彼岸。熱血未涼的那年冬日,我初來乍到又無功而返,未曾想過會舊地重遊,在3年後這個春末。入夏不久,便被電話另一端的“Congratulations”砸得暈暈乎乎。這份美好歷經無數遍幻想,成真時仍是素未謀面得很陌生。預設的狂喜沒有上演,化作流深靜水,慢慢淌到此刻。

人事總監從我手中接過文件,去處理日後入職的手續。我眼見精緻套裙和高跟鞋消失在辦公區轉角。這成熟模樣打扮,我也曾身著雷同一套,走在那年的雪中。積雪染白了空蕩蕩的花壇,我分神一看,鞋跟就在坡上打滑。難馭的又豈止高跟?生養於極熱赤道,還未學會抵禦霧都的冬,我就在輕薄羽絨服和不耐寒的西裝裡,勉力長成大人。需得端莊,大方伶俐,言談舉止如臉上妝容般得體。遇上難懂的專業術語和英式笑話,就優雅假笑。年復一年的臨摹總有收穫,我終究習得幾分自在。能穿得剛好,坐立從容,在裝潢精緻的候客區,放任思緒重遊一遍彼時到此時。

沙發邊無他,落地窗畔也不見懸鈴木,倒有天井。新街廣場方方正正,5號樓也方方正正,層層相疊成中空的立方體,環抱一個封閉的深淵。陽光照不進來,但有無數格子間的白熾燈,讓5號樓不分日夜陰晴,亮如白晝。

獨自抵達的盛夏盡處,便是這明亮的深淵。我走到窗邊往下看,5層樓高的視角讓人如立危崖。我不知是否被深淵凝視,卻清晰可見玻璃映出自己,也能一眼回溯很多個自己:昂揚啟程的、丟盔棄甲的、重新奮起直追的、振臂遊向終點的。惟獨尋不回很多時刻的他。在那些時光裂縫裡,我肆意偏離賽道,而他一意朝前。他孤獨過嗎?他是否也有我未能共感的寒冬?

還能聽見很多話語回聲,都不來自我們。每個時刻的自己,都被襯以這樣那樣的“別人說”。成長的背景音裡,有“付出這麼多值不值得”、“外國月亮就這麼圓嗎”的問句,也有不究意義的陳述,像暖又有力的手輕撫肩頭:長大不用很著急,你可以慢慢來,你有那麼多選擇。前者極多,後者少。成年世界的溫柔很稀罕,但並非全無,於是珍貴。包括沸騰過又凝滯的他,與其說終究失去,我更願意視為我曾經擁有。

我緩緩往坡下走,總監那句“We look forward to welcoming you”猶在耳畔。“期待”、“歡迎”,這些詞彙如此充滿希望。彷彿這新世界真在朝我招手,在說,往前總有路,總能走到值得時。

日頭西移,漫天的金燦燦不再刺眼,還有暖風。暖到我敢奢盼好風常為自己吹,伴我來回這方圍城,做齒輪的齒甘之如飴,管它深淵抑或新天地。或許從此不再有他,會再見很多次雪後荒蕪的花壇,一時忘了看路,就腳底打滑。

但世間永遠不缺溫柔的重遇。陽光燦爛的日子,最適合去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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