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9:01am 19/05/2023

黃薈如/山神的詛咒（上）

作者：黄荟如

夜空中的彎月如鉤，在一片漆黑的烏雲中勾勒出一片淡薄的雲影，雲絲縷縷似與彎月鉤纏，彷彿一隻黑貓躲在雲霧中靜視人間。一輛紅色出租車在蜿蜒的山芭路上顛簸，車頭大燈像幻燈片一幕一幕放映眼前的道路，圓形的燈光在黑暗中切割出弧形通道，周圍的野草和油棕葉如鬼手般閃進光中，又疾而退出。露娜輕拍嬰兒籃中未滿半歲的嬰兒，小寶寶吮著奶嘴不時皺眉，在母親的安撫下不至於驚醒。

穿過通往森林深處的一條小路，出租車最後停在桂月村的光河前。光河是桂月村的護村河，將桂月村從東至西圍成半個圓，村子的北部是高聳的山林，南邊的小橋是通往關丹市區的唯一通道。從高處往下看，滿月時月光充盈著光河，粼粼的波光使光河看起來就像地面上的一鉤新月，新月上乘著荒蕪靜謐的華人村莊——桂月村。

阿平表哥帶著聰仔開著四輪驅動在橋口等著露娜，聰仔一下就跑到露娜身邊想要抱抱小嬰兒，阿平接過露娜的行李和嬰兒籃，往靜寂的桂月村深處駛去。

路上偶有幾家燈火，零零散散。村子裡大都是老人，習慣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年輕人也都習慣勞作，晚上看看電視和手機，夜裡早早熄燈入睡。遠處兩盞白燈籠高掛，紅黑字各別寫著“陳門葉氏”、“享年九十有三”，花圈高高低低堆滿了門口，棚子四周掛滿弔唁的旗幟，零落坐著幾個人在磕花生。

露娜輕拍懷中的嬰兒，曦曦，我們去看阿太咯。

老家的大門緊閉，坤婆的棺材直直襬在正門外，避免衝撞室內的神靈。黃布圍起三面靈堂，五姨在折金銀紙，見了露娜起身一番寒暄。阿太走得突然，後代子孫都來不及趕回來，只有住在關丹的五姨先趕來了，好在還有一起住的二舅阿平表哥一家，老人家才走得比較安心。

五姨領著露娜從大門跪著入靈堂，巨大的奠字壓著坤婆的遺照，露娜只想上前抱抱外婆。她彷彿昨日還依偎在外婆的小腿邊，看外婆為信徒寫符紙，聽外婆喃喃唸咒，舉起帥氣的桃木劍在空中比劃，捻香在信徒身上行雲流水。外婆穿著白袍的身影總是在神壇香案旁的龍椅定格，偶爾塞給她一些信徒供奉的糖果巧克力，讓她乖乖待在龍椅旁。坤婆生有五個兒子、五個女兒，長子早夭。露娜的母親是長女，卻命途多舛遇人不淑，才將年幼的露娜託付給坤婆，自己在外找生計。其他兒女散落各地，只有次子願意留在桂月村發展油棕芭，還有小女兒嫁到關丹，偶爾回來照應。

捻香跪拜後，露娜從側門到房子裡換上一身藍色孝服，坤婆還保留她小時候睡過的木床，她的美少女戰士貼紙還在床頭訴說著當年的故事。母親自小隨著外婆打理住家神壇，沒機會好好上學，長大後向往信徒口中外面的世界。成年後，母親即如脫籠之鵠，不料卻遇人不淑，未婚先孕也就罷了，還攤上了男友的賭債。外婆自覺愧對，義不容辭照顧露娜，斷絕她的後顧之憂，日日為她占卜福禍、誦經祈福。

那幾年，露娜像小兔子在坤婆身邊蹦躂，坤婆悉心為她預備生活點滴，早已視她為自己的小女兒，露娜也已經習慣依賴坤婆，對母親甚至有些陌生。母親接走露娜的傍晚，露娜不肯過光河，坤婆讓阿平表哥扛起露娜塞到車裡，漫天彩霞中最終只剩下坤婆仍在橋口喃喃念著平安咒。

阿平表哥為曦曦掛起了沙龍，結實的繩子穿過橫樑，繫上彈簧夾，捆上沙龍布。村子裡沒多少年輕人，已經許久沒有嬰兒誕生，聰仔是阿平表哥的獨子，剛上中學，聽說曦曦要來，心中的期待竟然有多少碾壓過了悲傷。露娜捻香換衣時，囑咐聰仔在靈堂旁照看曦曦，曦曦在嬰兒籃裡看著陌生的環境，彷彿懂事般沒有哭鬧。

枯枝般的手指輕輕觸碰曦曦嫩滑的手臂。

我可以抱抱他嗎？聰仔看著眼前面若死灰、形容枯槁的女子，正猶豫時，她已顫顫巍巍捧起柔若無骨的曦曦。女子覺得曦曦就像天上的雲朵，軟綿綿的隨時都能糅到自己的身體裡去，但她乾癟的前胸卻磕得曦曦不住扭動。

露娜遠遠看見面容憔悴的女子將曦曦緩緩放入嬰兒籃中，在夜色中隱去身影，覺得面善卻久久無法記起。夜裡，露娜在舊房間裡搖著沙龍，朦朧中彷彿回到過去，村尾樹林與光河的交匯處，河裡小魚四竄，幾雙小腳踩踏泛起一片黃沙，黃沙模糊了水中倒映的輪廓，露娜想看卻又看不清。水和陽光都是那麼溫暖，小女孩們摘了幾片樹葉和花朵埋進土裡，當作是給花神的祭品，祈求花神保佑未來的丈夫是個帥氣溫柔的男子。露娜不懂，卻也似模似樣跪拜，身邊的女孩逐一自報家門：信女金珠、信女美香、信女梨花……桂月村的女孩，初經來潮後3年即可出嫁，奈何村裡幾乎沒有多少年輕人，談論婚嫁也根本沒有可想像的對象，好奇的女孩們只能將幻想寄託於花神。

翌日清晨，已是喪禮的第二日，遠在新加坡的母親已趕來，新山、吉隆坡、檳城、澳洲的幾個舅舅阿姨也帶著表兄弟姐妹換上一身孝服，跪拜哭嚎此起彼落。露娜帶著曦曦在門口散步，望向一片平坦的村莊，泊油路被周圍的大樹烙上斑駁的胎記，彷彿詛咒般，散印在村莊的每一處。

村民以前靠周圍的橡膠園割膠為生，一群人為了方便割膠便聚集在一起，夜晚在森林中也有照應。原本大家是在林中四散住著自己的小木屋，1948年緊急狀態，英軍召集附近的居民，當時覺得光河是天然的籬笆，便把他們都聚集在此地。有得做便有得吃，慢慢發展雜貨店、摩托店、郵政局、小型學校、政府水電，基本生活也還算便利，巔峰時期村民大約有五百多人。後來，橡膠園主紛紛轉種油棕，有的園主移民時順便把園地便宜轉賣給服務了幾十年的老員工，村裡的林家和張家當年趁勢買下來周圍的幾塊地皮，現在也算是地主家族。坤婆的家族原本就開神壇，從小小的太陰星君神龕發展成整個神壇。坤婆嫁給陳泰力後，相夫教子十幾年，丈夫英年早逝，坤婆只好重開神壇，養家餬口。

正午時分，陸續許多村民前來弔唁，蔡興叔帶來昨夜通宵製作的紙紮陪葬品，幾位老太太為坤婆焚燒冥紙，配合打齋師傅誦經超渡。坤婆生前洩漏了太多天機，從天氣、病痛、收成、出行、學業、愛情、姻緣到生兒育女，為村民排憂解難，死後在陰間必招鬼神騷擾，需要更多陪葬品和超渡經文。

肥頭大耳的林大富帶著剛坐完月子的萊弟在靈堂叩了三個頭，他特地到關丹買了一車的紙紮陪葬品和紙錢，給了一封厚厚的帛金。聰仔輕聲對露娜說，林大福家五代單傳，林家的祖業土地都是他的，以後也只有生了兒子才能繼承，可惜萊弟連生了兩個女娃就久久無法再懷孕，繼承權就要讓給同樣姓林的一個遠親了。林大福的母親找坤婆問事，說是林大福命中只有兩個孩子，她回家就打算把小女娃摔死。好在坤婆讓他們把小女兒過繼給觀音，養在萊弟孃家，做法祈福向太陰星君供奉整整一年，每天唸經兩小時，一年後正好懷上兒子，上個月才健康出生。林大福現在是有子萬事足，可他妹妹就沒那麼好運氣。露娜想了想，林大福的妹妹是林金珠嗎？露娜還想追問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林金珠，聰仔卻一溜煙忙著送客去了。

母親和幾個舅舅阿姨在靈堂邊跪了半天。傍晚時分，露娜讓母親帶曦曦到屋裡休息，自己守在靈堂邊給弔唁的客人回禮。村裡人雖然不多，但家家戶戶都來弔唁，也有的來回幫忙，露娜眼前的香火繚繞一時之間陷入恍惚。恍惚間她聽見坤婆念著平安咒，在母親接走她的那個傍晚，她回頭看見坤婆始終站在橋頭，一直到樹林將她淹沒。母親帶著她輾轉到了新加坡，很快適應了都市的節奏，10年來竟也只回來過四五次。每次回來，坤婆總領她到太陰星君前跪拜，唸經祈求她一切順利，再用桃木劍斬除壞姻緣，綁上紅繩引來良緣。每一次離開的傍晚，坤婆始終站在橋頭，喃喃念著平安咒，讓萬物的靈氣護送他們平安歸航。

深夜，二舅安排大家輪流守夜，坤婆兒孫眾多，輪流守夜也不是難事。露娜哄睡曦曦後，到屋旁的空地摘一些夜來香，打算奉在靈前。她循著夜來香的香氣，藉著月光往屋旁的空地走去，像小時候坤婆帶著她趁著月色去摘夜來香，放在窗前便可得一夜清香相伴入眠。月色中，她又見昨夜憔悴的白衣女子在窗前環顧，快步上前想一探究竟，那女子卻緩緩在夜色中隱去。

夜裡，露娜在夜來香的香氣中，又回到村尾樹林與光河的交匯處，河裡小魚四竄，水中倒映出小女孩們的輪廓，露娜想看清時，遠處傳來陣陣烤肉味。她們循著烤肉味到了後山森林邊，一個白髮老人正守在炭火邊，炭火上不知炙烤著什麼肉。白髮老人看小女孩們圍了上來，便割了幾塊烤肉讓她們分食，女孩們捧著芭蕉葉邊吃邊回家，一路哼著悠悠小調。

喪禮第三日，曦曦啼哭不休，露娜帶著到房裡吹風扇，塗上薄荷精油。母親卻用手帕包起坤婆生前戴的玉手鐲，塞進曦曦的衣服胸前，再抱到坤婆的靈堂前跪拜。靈堂香霧繚繞，曦曦嗆得難受，哭得愈發大聲了。露娜正想抱回曦曦，此時林大福帶著兩個壯漢扛著一隻大金豬進來，是坤婆生前最愛吃的林明燒肉的大金豬，聰仔領著眾人在祭臺騰出了空間，陸續又奉上了茶粿、發糕、水果、雞、鴨、魚等祭品。大家一時忙得不可開交，露娜趁亂抱著曦曦到屋旁透透氣，見遠處走來婀娜多姿的女子，一身黑色緊身短裙將玲瓏有致的身材顯露無疑，白嫩豐滿的大腿讓人禁不住多看兩眼，雖然戴著墨鏡，但露娜越看越覺女子面善。

白梨花！是你嗎？

女子停下腳步，推下墨鏡，端詳幾眼後終於認出露娜。露娜開心得快步上前，一隻手抱著曦曦，騰出另一隻手想擁抱梨花。不料梨花卻快速後退一步，露娜才看清梨花小腹微微隆起。我懷孕了，不能進去，只能聊表一下心意。梨花掏出手中的錢包，向遠處的聰仔揮手，示意他來拿帛金。你也生了小孩？多大啦？梨花站得有些距離，忍不住伸出手逗弄曦曦。你也還沒結婚吧？看來我們誰都逃不掉山神的詛咒呢。露娜愣了一愣，山神的詛咒？曦曦的臉色一紅尿布一熱，大哭起來，露娜趕緊到屋裡換尿布，出來時已不見梨花蹤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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