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引
中國遠古傳說,天地本來相通。自從重、黎“絕地天通”,人類就此不能登天。但如何“絕”,似未詳細說明,或是後人沒有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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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來人的《創世紀》第11章則說,人類本來只有一種語言,“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一樣”,彼此合力,築城建塔,塔頂將要通天。神便下來,“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人類便停工不造了。這就是著名的巴別(Babel)塔的故事。聖經的小字注說,“巴別”就是變亂的意思,因為神在那裡變亂了天下人的口音。
如此看來,因為變亂了人類的語言,才導致了“絕地天通”的後果。
且不說登不登天的事。假如神沒有變亂天下人的口音,世間根本不會有口譯員、翻譯家,也不會有人討論翻譯。例如英文的Peninsular Malaysia,字面是“半島的馬來西亞”,是指馬來西亞聯邦的半島部分,即馬來半島(馬來亞),亦稱西馬。若譯為“馬來西亞半島”,在地理學上就很不通。假使“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一樣”,翻譯便不會存在,更無討論翻譯對錯的必要。也不會有人盲目地崇拜這種口音,執拗地歧視那種口音。由差異與不平等而產生的隔膜、芥蒂、爭執、競爭、鬥爭也將隨之消失。人不用把短暫的人生耗在學習雙語、三語、四語上面,遭“語言疲勞”罪。很多事情會變得單純。
蘇東坡說得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沒有人一生下來,就能看清楚自己置身其中的語言密林。不算人生的前10年,沒有五六十載以上的閱歷,一般人不會覺察周圍人的“口音”是如何不斷地被“變亂”著。由於口音、言語的紛紜,所以才有〈語林拾趣〉。
(二)三把火的善意
浙江詞人朱彝尊(1629-1709)曾說:“閩粵荔枝,優劣向無定論。”說到荔枝,我以為還是廣東荔枝比較有名。你看馬來語稱荔枝為laici,分明就是廣府音,就知道廣東荔枝的大名遠播南洋,略勝一籌了。
可怪的是,廣東人會好心勸告愛吃廣東荔枝的人說,荔枝有sam pa fo(“三把火”),不宜多食,多食會上火。尤其是對兒童,大人會如是再三勸誡。
其實,這三把火是蘇東坡惹出來的。當年,坡公被政敵打壓,流放到廣東的惠州。在羅浮山下,坡公一下子變成瀟灑的坡仙了,他興致高昂地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坡公說,只要能讓他一天吃上三百顆荔枝,他不介意永遠滯留惠州,永做惠州人哩。
當然,“三百”是虛數,可別當真了。
坡公愛國,關心百姓,百姓也愛坡公。所以,坡公食荔枝的詩句真是婦孺皆知。同時,一經流行,難免以訛傳訛。“三百顆”,廣府音唸作sam pak fo,很接近廣府話的“三把火”。荔枝有三把火之說,就是這樣有意無意之間,自然形成的。
坡仙不愧是坡仙,一千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們偶然吃上幾顆荔枝的時候,想到“三把火”的掌故,還能託他的福,讓我們忍俊不禁,笑一笑,少一少。
(三)畢竟空
先秦的古人常用“通假字”,經過歷史的積累,自然而然,便給後人留下了大量一字多義、異字同義的漢字陣。標新立異者往往不自覺地在字陣中兜圈子,始終原地踏步。所以周朝的古人8歲入“小學”,就是學文字訓詁,成為尊重名實之人,才有資格講“明明德”的“大學”。
漢字陣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不臚列古例,姑且拿時下的流行語“好康”為例吧。
有人說“好康”是閩南話,這話對,也不對。因為就閩南話論閩南話,只有“好空”。然而,如果把閩南話的“好空”一字不易地照搬進華語裡頭,你想想看:空即是虛,虛即是假,有誰會相信你的促銷真“有便宜可撿”呢?“空”字無疑是犯了忌諱。“好康”就不同啦,康字好哇,康樂。對吧?
對嗎?未必。若在安徽合肥或江蘇鎮江,寫這個“康”字,掃你的興,好康依舊好空。因為江淮官話說“蘿蔔康了”,康蘿蔔就是空心蘿蔔。這個“康”也寫作“㝩”,本來也是“空”嘛。況且,這個“康即是空”的用法早已進入華語。40年前,李業霖先生主編的《漢字簡化辭典》(吉隆坡:遠東出版有限公司、星洲日報聯合出版,1983)第187頁“康”字條目收錄過這個義項:
請問:是不是兜了個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呢?心猿自以為飛到了天盡頭,其實並未跳出如來的手掌心。結果呢?五行山下定心猿。一切法畢竟空,不可得。
(四)康了
安樂的“樂”,舊讀“落”音。曾幾何時,詞典規定只許念lè。詞典也是人編的,粵語所謂“一時一樣”。現在,你必須暫時隨順你祖父、曾祖父輩的舊音,念“落”音,才有可能欣賞以下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柳秀才應試,巴不得一考便中。因為太在意中舉了,變得神經兮兮的。他不準家裡的僕人發出“落”音,誰一不小心,說了“安樂”,就要被責打。“安樂”被禁,只能說“安康”。用咱們南洋民間的俗話說,就是柳秀才這人,因為“班當”(pantang,忌諱)說“落”及其同音字,弄得僕人很委屈。
柳秀才騎馬赴考,途中,帽子被風吹落,僕人一面跑去拾落帽,一面喊道:“秀才慢點兒,帽子落地了!”柳秀才一聽“落地”二字,與“落第”同音,犯了他的忌諱,立即用馬鞭抽打僕人,要僕人以後只許說“及地”,不準說“落地”。僕人惶恐地幫秀才戴上帽子,邊說:“秀才把帽子繫牢,就再不會及地了。”秀才聽僕人說“不會及地”,與“不會及第”同音,又犯了他的忌諱,馬上又鞭打僕人。僕人莫名其妙,好不委屈。
等到考試成績放榜了,僕人奉命去探榜。好大一會兒,僕人回來,柳秀才著急地迎上去問:“我中了沒有?”僕人為難地回答:“秀才康了也。”
柳秀才的故事被載入宋朝人的筆記,一傳十,十傳百,令人捧腹大笑。從此,“康了”也變成落榜的同義詞。時至今日,大詞典還收錄它。
詞典說“康了”的“了”要念le音,輕聲。我自己是不會阻人念liăo,也不會唱反調,勸人幹不合時宜的事,不去唸le。我只會告訴你,當年柳秀才的僕人恐怕是念liăo的。你不妨去請教那唱大戲的,他肯定把“康了”念成kāng liăo。倘念kāng le,那便遜色太多。但是,也不能矯枉過正,標“舊”立異,還是要看所處的情境,靈活達意即可。
(五)“觔”(jīn)與“觓”(qiú)的角力
年紀大了,牙齒掉了,不能像過往那般享受吃麵筋(本作面觔)、餈粑了。想當年,隨意將嘴往邊角上翹(古文謂之“觓”),用牙齒的力道扯麵筋時,它也有相反的一股力道要扯回去,彷彿在拉橡皮筋或拉開勁弓(古文亦謂之“觓”)似的。食物與人齒角力,人再借力於筷子,終於把食物咬斷了。細細咀嚼,可口!
這類食物的韌性,華南的閩南話叫“觓”(閩音k‘iu),也重疊為“觓觓”,但兩字重疊時要變調。例如說:麻餈觓觓。華北的官話,如在北京、東北等地,稱為 “筋(觔)道”。例如說:麵筋挺筋道。
“筋/觔”字本來指韌帶。
“觓”的“丩”旁多表示相近的意義。比如你扯下一根鬈髮,想把它拉平,放手時,它又捲回去了。這叫“虯”。毛髮鬈曲,閩南話叫“虯虯”。“虯虯”與“觓觓”在閩南話中同音而不同調。再如絲蘿藤蔓,你要扯開它,它也跟你對著幹,這就叫“糾”,糾纏著你。
閩南話“觓”要混入華語,取代官話的“筋道”,必須出奇制勝。它也夠滑頭,竟變化為Q,挾著“洋”氣。這麼著,它便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闖進華語世界,四處鬼混,紅遍了美食節目。
某夜,我被廚房裡兩個人的爭論吵醒。是阿觓和阿觔。
阿觓:“如何?這回,你該認輸了吧?”
阿觔:“得了吧你!你真以為是你贏了我嗎?你也太狐假虎威了吧?對這種下等IQ,我EQ高,才不同你計較呢。”
阿觓 :“嘿嘿,嘿嘿。”
阿觔:“你認定自己贏了,那就儘管阿Q去吧!”
阿觓 :“只要能贏,不擇手段。看你能怎麼樣了我?”
我一聽就來氣,忍不住插嘴道:“夠了夠了!不都在同一根角上嗎?還分什麼高下?上古時期,倉頡祖師造字,群鬼啾啾。你既自絕於字林,自甘與鬼同流,又何光榮之有?”忽然,四下裡一片死寂。
這年頭,堪入《五行志》的事還真不少。
(六)史前南洋
人臉上的黑癍,福建人稱之“胡蠅屎”(閩音 ho sin sai)。無獨有偶,馬來人也稱之tahi lalat,可謂彼此呼應。早年,有一位研究文史的海南前輩告訴我,泉州話、潮州話都以“屎”為sai,只有海南話叫tai(發音略似中文的“歹”),最與南島(Austronesia)語各成員的ta’i/tai接近。馬來文的tahi在現實的口語中也是念ta’i。有人懷疑海南島民與南洋島族一定深有淵源。
確實有人認真探討過這個問題。外號老頑童的邱新民先生,寫過專著《馬來亞史前史》,在該書第213頁中就主張黎族的belai名稱是與馬來族稱有著歷史淵源的。邱校長該書收入許雲樵先生主編的《亞非叢書》,於1966年由新加坡青年書局出版。
也許,有人要問:1966年,馬來西亞聯邦已經成立3年,何以邱校長的人類學大著仍稱“馬來亞”,不稱“馬來西亞”呢?這肯定是不曉得“馬來西亞”原是植物地理學上熱帶島域的概念,才會有此一問。
欲知其詳,且聽下回分解。(明日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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