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園的進口處,小鄭遇到老鄭。小鄭說:“這麼早就來了嗎?”
老鄭說,“很久沒有來了,今天想到,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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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幾句之後,小鄭說:“煙戒了沒?”
“還沒,”老鄭說,搖搖頭,給小鄭看他口袋裡的一包煙。
小鄭沉吟片刻,說:“你對這個東西似乎一點辦法也沒有。”
老鄭說:“都這樣老了,還要那麼辛苦幹嘛?順其自然好了。”
老鄭並不太老,接近70,小鄭也並不年輕,小他5歲,公園裡的一幫朋友,為了鑑別這兩個姓鄭的,把比較矮小、樣貌老成的那個叫老鄭,高瘦黑髮的一個叫小鄭。
小鄭喜歡下棋,老鄭喜歡看棋,公園除了體力運動,還有腦力運動,這要歸功於小鄭。
有一次,小鄭問太平老劉,“你喜歡下棋嗎?”
太平老劉說,“喜歡,但是我棋藝太差,恐怕跟我下你沒有樂趣。”
小鄭說:“不要緊,大家玩玩而已。明天我帶棋盤過來,你一定要來哦。”
於是接下來的傍晚,夕陽輝映下,雨樹旁的石礅上,便有一群人展開廝殺。
有位老伯,公園的朋友們叫他“廣西佬”的,每天都要負責載送孫子去補習,趁著一送一接的空檔,也來這裡聊天,偶爾加入戰局。
棋局越來越熱鬧,不久,又多了兩個光頭佬和一個斯文的中年人,口頭上互相禮讓,殺起來卻毫不手軟,有時候還起小小的爭執。偶爾,棋盤邊站著一個友族小孩或成人,滿心好奇地問長問短,才知道象棋也分中國和西洋。
老鄭卻是一如既往,從不下場,只在場邊看,充當兩邊的軍師。
疫情過後,這個景象不再出現了。廣西佬肝癌去世了,太平老劉怕死怕得要命,擔心公園人多被傳染,再也不敢出來。
小鄭也不再把棋盤帶來公園,但是這裡他還是每天報到。大多數時候,獨自一個人繞著公園的慢跑道疾走。老鄭卻是偶爾才出現。
最近一個禮拜,每逢下午都下雨。這天,好不容易出現亮麗的陽光,雨樹的影子投在他們以前下棋的石礅上,小鄭的心情也特別愉快。
“你知道尼古丁是什麼東西嗎?”慢跑遇上,小鄭問旁邊的老鄭。
“你也拿這個東西來嚇我嗎?”老鄭說:“我老早就跟它同化了!如果你要我把肺裡的尼古丁全部吐出來,我恐怕馬上就要躺下,去見廣西佬了。”
“哪裡聽來的怪論?”小鄭說。兩個人於是針鋒相對地談了各自對尼古丁的意見,小鄭覺得無味,把話題一轉,說:“你家裡的人不在乎吸你的二手菸嗎?”
老鄭說:“怎會不在乎?我老伴直接跟人家說,家裡有個煙鬼,所以屋子裡沒有一刻不烏煙瘴氣。我女兒說我不尊重她的人權,妨礙她呼吸新鮮空氣的自由。我的小兒子十幾歲人,也跟著大人們唱我不長進,不能夠以身作則。他懂得什麼以身作則?我在家裡是廢人一個,講什麼都沒有人聽,整天中刀中槍,遍體鱗傷。”
小鄭說,“你把煙戒了,他們就沒有藉口了。我還擔心你患病,癌症是很痛苦的。所以問你知道不知道尼古丁。哎,可憐的廣西佬,他從來不告訴我們他有癌症。”
頭上樹葉間的烏鴉忽然鼓譟起來,一隻狗,銜著一把烏鴉的黑羽毛,相信是從地上一隻死烏鴉那裡找到的,卻激怒了這批公園的常客,呼叫著糾眾對它發動攻勢,有幾隻飛下來攻擊它。草地上空則發生了一場暴動,舞動著無數黑色的影子。那狗卻很刁鑽地在草地上跑圈圈,引起烏鴉們的暴怒之後,突然往店屋的方向跑去。烏鴉們追了一陣,在公路旁的大溝渠邊散開。
“走快點,”小鄭說:“你肺裡的煙就會隨著空氣吐出來。”
老鄭說:“我追不上你,慢點。我有話要跟你說。”
小鄭放慢腳步,“氣喘了?”
老鄭說:“不。我跟你說,抽菸自然是不好,我同意。但是,看手機就很好嗎?我抽菸,好像你說的,不要給人家吸你的二手菸,通常跑去屋外,除非下大雨。抽一支菸也只是一下子工夫,然而他們看手機,早上看,下午看,晚上看,死死的粘住它不放,把看手機當作做工,不是比我吸菸更嚴重嗎?我不明白,看手機有這麼重要嗎?我們以前看戲,一個禮拜看一次,已經很多了,不過是娛樂罷了,就是休息嘛!其他的時間,就要幹活。他們卻是顛倒過來,做一點點工,然後迫不急待,看一整天手機,那裡什麼故事都有,一個接一個,永遠看不完。老婆兒女,不像我們父母從前,一有空就坐下來跟你聊天,談心。一個個成為低頭族,看了一肚子火,又不敢罵他們。忍不住氣,就抽菸,所以停不了。也不能停,一停下來我就崩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小鄭說:“明白,這叫作‘癮’。手機癮,煙癮,都是癮。”
老鄭說:“你跟他講話,他頭也不抬,死死的看著手機,每個都是這樣,我也懶得理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個看手機,一個看電腦。筆記本的那種,放在菜餚的前面。手機則用個兩個紙盒疊高,比眼睛的高度低一點,飯桌上永遠留著這個東西,不準人家動的。最年輕的那個,低著頭打games,也不開飯,不抹桌子,等你伺候。你把碗筷拿到他面前,他還不看你一眼。我家的家教就是這樣,不妨坦白跟你說。但是我能夠做什麼?然後,飯桌上全是手機,聽到的也都是手機的聲音,一刻都不能停,我是堅拒吃飯時不看手機的,結果就只有你一個人靜靜的吃。一吃完我只想快快離開飯桌。你問我為什麼這麼早來,就是這個原因。”
小鄭說:“真是辛苦你了,不要想太多哦。”
“晚餐過後,”老鄭繼續說:“每個人進去自己的房間,繼續看到三更半夜。第二天除非有工作,否則10點11點不會起床,你還想他們來公園運動曬太陽?休想。所以你看到我來公園,總是一個人。只有我這種吸菸的人才來這裡,走走,看看天,吹吹風,日子勉強還過得下去。”
“小心!青苔。”
慢跑道上到處是水跡,小鄭指著一處青色的苔痕,提醒沉入談話中的老鄭。
他們以前下棋的石礅上,坐著五個漢子,皮膚黝黑,蓄著鬍子,看來年輕有為。每個的手裡,都拿著一個鋁罐或一個玻璃瓶,不時湊到唇邊,深深地灌一口。然後嘰裡咕嚕地不知道談些什麼,總是比手劃腳沒完沒了的樣子。
兩人走了五圈,這群人還是紋絲不動地在那裡,地上散著一批空瓶空罐。他們的電單車停在慢跑道上,佔去一半的路面。按照公園的規矩,電單車是不許駛進來的,喝酒和亂丟垃圾也是違法的,看來他們喜歡幹違法的事,享受違法的刺激,其他人似乎都瞭解這一點,所以不會有人上去給他們規勸。
小鄭說:“這叫酒癮。”
“我最討厭這種人了,他們以為公園是他家的後院,說不定還會大打出手,留下滿地的玻璃碎片。”
小鄭說:“不要看他們,以免他們說你挑釁他,惹你的麻煩。”
他們默默又走了一段,小鄭忽然覺得,身邊這個矮個子老人蠻善良的,不知不覺,也就說出了自己心裡的話:“我呢,來這裡,以前是為了下棋,現在放棄這個嗜好了。下棋也是一種癮,現在已經很方便,只要下載一個軟件,隨時隨地,都可以下了,永遠不怕沒有對手。但是我覺得下棋很浪費時間和精神,只是自己爽,對社會沒有多大益處。”
“你還有做外匯嗎?”
“有,做一點點,找點零錢,主要的工作,換成了寫作了。我來這裡,要找靈感。”
“這個我就不會了。”老鄭說:“我只喜歡看國際新聞。”
“當我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就來這裡走走,流點汗。流了汗靈感就來了,回到家裡就知道要寫什麼,什麼地方寫錯了。”
“看你走棋我就知道,你很有創意。”
“有時候,你見我匆匆忙忙離開公園,不是不想跟你們談話,而是想到了要寫的東西,怕講話太多忘記了,趕回去把它寫下來。”
“想不到你幾十歲人,還當真這麼投入。”
“這是另一種癮,”小鄭說:“我要儘量讓自己上癮,越沉迷越好,因為這是有益處的癮,既可以讓自己頭腦靈活,也對社會有好處。”
老鄭說:“你把一種嗜好換成另一種嗜好,我沒有這樣的功力。”
“這樣才活得痛快。”小鄭說:“昨天,下著毛毛雨,公園裡沒有人,我還是過來。我起初以為,最多走兩圈就必須回去,不料走著走著,竟走了十圈,達到我的目標了。雨一直細細毛毛,空氣像水一樣涼快,整個肺部都涼透了,真是莫大的享受。如果你來,肺裡的煙全部都會吐出來。”
他繼續說:“雨中行是什麼回事?告訴你,就是沒有煙臭味,沒有電單車,沒有酒鬼,沒有噴氣筒吹乾樹葉,連烏鴉的吵鬧都沒有,只有水從樹葉間滴到頭上,臉上,頭頂好像有人輕輕敲打的樣子,這叫‘醍醐灌頂’,要給你帶靈感來了。”
“這些,吸菸的人哪裡會懂得?”老鄭自嘲說:“我們就懂得下雨天睡覺,哪裡會想到公園?下一次如果我來,會帶一把雨傘。”
“我們一起來雨中行,鞋子溼了是沒有問題的,我們要的是靈感。”
這時,又來到進口處,老鄭先自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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