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曾多次被室友揪去參加外校聯誼,他一心把妹,此志不渝,彼時人心淳樸,尚未有“脫單”這潮詞,我們管他叫“色胚”,而我是看在烤肉和披薩無限吃到飽的交換條件才勉強陪同,結果在某一回破冰環節中,竟被主持人拱到前面,要我對一群無害且懷抱熱忱的陌生臉孔唱馬來歌。
這原是件義不容辭的事,人在異鄉仿如失根蘭花,即便腳下是貧瘠的惡地形,也要努力綻放,扛下文化親善大使為己任,置生死臉皮於度外。可當下我一臉懵囧杵在原地,腦裡迅速下載過往廿年蕉風來椰雨去、無論學校或國營電視臺耳濡目染所習得的馬來歌,哪怕是兒歌,也能讓我輕騎上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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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想到〈Burung Kakak Tua〉,省略前奏直接入歌,發現過門第一句歌詞後便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於是插播〈Rasa Sayang〉救援,無奈孤勇者感受不到人疼愛,像壞掉的唱機一直跳針重複拉色沙洋嘿!拉色沙洋沙洋嘿……之後呢?沒有之後了;驚濤駭浪中又漂來一截浮木,上世紀89年紅極一時男團嘶喊:Isabella adalah kisah cinta dua dunia,但這喜馬拉雅山的音域,不僅讓人有高原反應,怕還得賠上破喉嚨。
無限悲愴湧上心頭,原來那些年我都是這樣辜負一首又一首的馬來歌,有緣無分。然而,心裡明明有一首唱到滾瓜爛熟、甚至鏤刻進靈魂的歌,卻在此刻無用武之地——〈Negara-Ku〉。可想而知當天的氣氛有多尷尬,但慈悲的記憶之神老早已將它湮滅,再也找不到一絲的陰影。
畢業後進入職場,即便活在同一個族群融合的天空下,可心裡卻有一條攜帶著文化基因的根鬚,直直往下汲取自身偏食的養分,手機電話通訊錄除了工作同事外,竟沒有一個友族朋友的名姓。
1998年我離開吉隆坡南下新山,沒想到臨別的都城在那一年後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轉變。約莫是同個時期,粉紅色迷你巴士陸續在公路銷聲匿跡,而我卻把那一天晚上——自散場的電影院走到曼谷銀行,搭上只有司機、剪票員和我3人,開往蕉賴馬魯裡花園的60號迷你巴士——當成最後一夜對吉隆坡的回憶。
永遠記得那個魔幻的晚上
那天晚上的經歷很夢幻。
許是末班車,當我在雨中倉皇跳上車後司機便狂踩油門啟動,好像他們長久等的就是我這大咖。選了中間靠窗的位子,感覺前所未有的幸福,即便酸雨潑進來也視做天降甘露。這城市對我無情,常讓我心裡病著自外於社會人群,也深知在這裡存活下來的艱難,每天兩趟上下班擠沙丁魚的生活充斥著絕望,即便後來寧願徒步兩小時從安邦路走回去也甘之如飴。此時,一座海洋在我面前遼闊開展,我搖身一變長出鰭翼如鯨暢遊,終於被時代溫柔的接納,當下什麼鳥委屈都被和解了。
車裡,剪票員扎穩馬步站在階梯和司機聊天,一日將盡,全然的放鬆。然後,司機把收音機扭到最大聲,一陣爆破搖滾大喇叭幾近轟炸,整輛迷你巴士像被錯按發射指令的導彈,在馬路上失速狂飆,我擔心前面那兩個馬來人聽著聽著就甩頭髮,雙手彈撥不存在的電吉他。在那陣奪命暴衝間,魔幻時刻來臨,安靜的空中突然傳來一首抒情的馬來歌:Ku tak tahu mengapa, tiba tiba sahaja, di dalam hati ini, sering rindu padamu, ingin ku meluahkan tak berdaya……這甜膩歌詞是多年後才腦補的,也知曉那是男團Spring唱的〈Kita Ditakdirkan Jatuh Cinta〉。
要知道,旅途中聽著一首對我而言尚未被命名的歌是多麼的浪漫,彷彿靜止的電影畫面突然水漾流動起來,搖搖晃晃間就有了異國吉普賽的滄桑。我即將離去,而它是對我的揮別與挽留,在一座傾頹的城市墜入愛河,需要多麼強烈的暴戻和溫柔。我以有限的馬來詞彙搜索追逐,在稍縱即逝的歌聲中努力揣摩歌詞所勾勒的愛情模樣,車子顛簸起伏,腦海想到每個深愛過的名字恐怕都要摔成一張張破碎的臉。
我終於離開吉隆坡,在南方城市長出新的鄉愁。有一天突然想起這首歌,便哼著殘缺的旋律給馬來同事聽,像在打聽一個久違的朋友。年輕的馬來同事毫無印象,怕是就此斷了線索。有一天在大人霸級商場推著購物車,這首歌幽幽從烏有處傳來,我循聲找到唱片行,終於買下那張同名卡帶,就只為了這首歌,買完後才覺醒家裡已沒有卡式播放機,於是,這卡帶就像禮物般收著。
多年以後,我們不停在時間的斷層裡丟棄記憶的紀念品,卡帶經幾番收拾舍離後不知去向。我偶爾和朋友談起這首歌,熱臉在YouTube搜索下載分享,結果貼到他們的冷屁股回應說無感。原來啊,愛情是魔咒,只有相感應的兩個人才能召喚彼此的魂。
Kau dan aku sudah ditakdirkan bertemu, dan tiba-tiba kita jatuh cinta, ini semua sudah suratan Ilahi, dan kita harus hadapi kenyataan. Biar apapun terjadi, aku harap engkau tabah, menerima ku sebagai teman berumu, semoga kita saring sayang bahagia.
而我永遠記得那個魔幻的晚上,那最終消失了的迷你巴士、兩個錯身而過的馬來人,曾經被一首馬來情歌,串成一段回憶。這種感覺,即便是我一廂情願的誤解,在心中卻真實無比,彷彿在虛無的空中抓到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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