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宇/夜霧時刻
究竟是有多渴望
我們才會甘於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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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的大好白天
一、深夜食堂
套餐
當我撻著了新的約會，而你將要遠行公幹，意味著，可以偷渡的深夜已經無幾。我把餘力部分投入鏡中，認真仔細地刷牙漱口，像男孩面對青春的鏡像別扣領結，儀式四正都是為了好好告別。隨後彎身噗出的牙膏白沫混著斑斑鮮紅，口舌被李施德林侵浸太久而發麻，人之常情的用力過度，好在很快便恢復正常。我暗暗希望你會一直記取潔淨清新的我，就像我以北海道薄荷為名，記認你那一口淺淺淡淡的鐵鏽清涼。如此掛齒卻細微的定義，都是相互記得的方式。只是，在你決定轉吸電煙，那陣野生的口味便漸漸陌生、失跡，甜膩誘人的果甘味隨即撲面而至，提醒著我記憶有覆蓋的功能，繼而使我越來越想拉開距離，不那麼喜歡親吻你了。我想你多少在輕輕的碰閤中感覺得到，從而遏止了口舌的為所欲為，沒有試探過什麼。
然而，面對難耐的饞餓，誠實卻顯得非常必要：你斷然喊餓，想要宵夜，點訂了兩份肉脞面套餐。我原先推拒，但你說不用給錢、看起來很好吃，我便說好。在食慾的暗街，很多適合深宵的食物像廣告牌一般一一著燈發熱，一路燃亮起了餓的感覺。我格外醒神，想起曾經看過，為了吸引眾目、引人垂涎，食品造型師如何藉助風筒的高溫、機器的精準、燈光濾鏡和肥皂泡的幻象，還有框取和裁切，設計了M記吉事漢堡、芝士披薩、薯條、牛扒、心太軟……讓生而只信自己所見的食客，目擊的第一印象即是豐滿光鮮。在滿足腸胃之前要先滿足印象，要率先讓人敢於直視、胃口大開——廣告似乎就是市場操作的真理，縱使已知，現實的視覺效果多半扁平黯淡，立體中甚至可見塌陷的危機。無異於最一開始，我們如何在櫥櫃式的軟體中進行種種個人設置，標註身高體重歲數，填寫喜好屬性，撰寫標語般的簡介，從相冊中抓取照片，適當地留白和裁剪；讓呈現的概貌別緻抓眼，讓輸出的語言含蓄自持（或直來直往），這些都已是不成文的展現，和尋求的方式。基於all images are for illustration purposes only，圖人不符的出入在所難免，偏差早已讓人失落為常。我們從碰面至此動用的，或許是勉強維持充血的興趣感，或許是廣告歸廣告現實歸現實的相互諒解，或許就乾脆歸咎於向來靜默變遷的時間。對於見面前有沒有做了離開現場的最壞打算，我們從來不提隻字。
在這最渴望進食，也最不該進食的無光深夜，我原想告訴你，其實不用特別預我一份餐點，卻寧可私自相信，那是不為什麼的禮貌良善，也無關告別。突然有些歡快的心情，看起來是佔了便宜的緣故，但我應承時的考量僅僅只是，我們從未一起，吃過一頓飯。無論是為了每日生計努力滿足訂單的小販，還是純粹為了大飽口腹的我們，但求安穩過活的時候，都可以不帶絲毫個人感情。所有圖片僅供參考。以圖求溫飽為前提，我們並不關心肉脞面送來後的最終賣相。所有客訴負評的草稿、是否不利於身心消化的顧慮，無不顯得苛刻多餘。
外星船
吃飯總要搭上畫面聲光，不論在明在暗在公在私。虛構的影劇或逼真的動畫，本土微電影或異國連續劇，甜膩辛辣或無甚營養，都可以，但求時長久過下飯，如此才能免於誤入交心的歧途。
在你沉鬱的陋室，我們吮吸麵條撕咬魚丸魚餅，收看的異國頻道則介紹著一座位於加州荒漠，外星船形狀的橙色迷你屋。拾級而入，空間橢圓弧邊的屋中，外星人玩偶四處可見，站坐趴躺在明亮的傢俱上，跟皮小孩毫無二致。環繞式的橢圓舷窗使住屋採光極佳，不缺天空與山景，滿足衛生需求的浴室廁間都被分別於室外。很難想像在乾旱的地表上牽電引水自成一室，又用簡而實用的避暑避寒方式，讓這生機貧瘠的地方變成宜居之地。外星船外圍遍地矮灌木與岩石，一個彩繪告示牌杵在其中，粗體的Area 55、高溫警告。主人說，端看數字55的含義，它其實象徵快樂，和意料之外的成功，指向他們當前擁有的地廣人稀。
讓面對世界的想像與熱忱立足，也許設計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外星人。總要與方正務實掛勾的住宅，大概只能以長寬高和坪數與之較量吧。相形之下，這水電充沛樓廈工整的擠迫之島，也就理所當然如軟體程式一般——一切的發生都在預想之中，包括以用戶預先設定好的年齡範圍，而少於幾公里之差的寂寞；一再退而求次的找尋、試探、配對，也難怪最終總是無以深入心腸。我們在此嗚哇讚歎的遠方，儘管充滿了意料之外的新鮮，但想想其實也極為孤絕，無法長久以待。遊覽完了外星船艙，回到荒涼的平地、簡陋的房間。先前竭力營造的一口清新已然付諸腸胃飽嗝，而藉著檸檬茶猛烈猛烈衝漱的口舌，仍然殘剩著醬醋味和肉碎。一陣恍惚一陣掙扎，我才想到，我們熟食的餘味口氣空前地近似，加上那甜膩得令人發顫的果甘味暫時失跡，似乎這樣就可以無限深重地，默許那邊的結束，與這邊的開始。
二、永久禁區
用具
作為一名侵入者，你手持凹凸有致的探測儀，在不安的入口徘徊多時，接著撬開，以公分與吋為距離單位，緩緩潛入、移步，藉由呼吸與聲音的風吹草動，勘探前進的可能；作為一片災地，我最先體察出輕微的撕裂，隨後是漲熱、痠軟、疼痛、不安、恐懼，由實到虛地，伴隨那隱隱顫動而至。
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讓路，我試著無條件接納種種熟悉的危機感，只為了將陳舊的經驗，覆蓋以新的定義。它們往復循環的時候，我得要深信腸肚早已淨空、身心做好了準備，同時不斷說服自己，眼前是真真實實的你。但仍然有些糾正不來的，譬如已知是被實物往返探伏，卻還是礙於長年累月的日常習慣，頻頻作出抵抗：停、等一下、我不是很舒服——儘管這似乎是唯一的感知了，我只要放任所有感覺奔走，卻咿咿呃呃繼續牢牢抓著身體，始終的遲疑，像是無法相信你，實際上是無法信任自己被情慾完全凌駕。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竟是這般處境。你最終以身試險，雙手環過我的頸項，落在肩頭的手肘慢慢滑入鎖骨的凹口，唇嘴隨著極慢極慢的湧動，斷斷續續傾出安撫的話，沒關係、放鬆、沒事、這感覺很自然，你會習慣。我告訴自己不要緊，慢慢地伸展、敞開。當你的臉面是漆黑中僅存的光源，我拒絕了交配的體位，也拒絕了嗅聞藥劑讓緊繃的一切變得鬆軟，想要讓身體肌肉的本能作主，如同進行一場誠實的物理治療。
但，路開始沒有多久，便深入不下去了。儘管做好了防護、把腳步放得很輕，也無阻輻讀數急劇攀升、尖銳的噪聲越漸頻密。你被迫停頓在很淺的境地，十足一名果敢的勇士愕然止步，惶惶張望，像是真有更巨大的什麼阻攔著，而在那以內，確實有一場遠古的噩夢幽幽復發，試圖往你逼近。因為對於絕境的盡處一無所知，每每你嘗試前進，都無法避開痛的詛咒。而詛咒同為關係的寫照，很遺憾，我們仍然只能以相契無果或現在還不是時候，彼此安慰。抵禦不來的，唯有接受遣返，接受偏執往前會丟失彼此的命運，接受無以為繼。於是我們試著回到彼此原來的位置，我卻喪失了原有的氣力與堅硬，似乎也是這般丟失了真正的，愛人的本能。
又一個夜晚，你一貫諒解，沒有對這兩人份的徒勞發出任何怨言。你睡一下，等下叫你。我便蜷縮在床的邊側，背對著你和房門，讓液態的床褥把歉意和睡夢一併接住，一反完事便如午夜鐘響、匆匆潛逃的過往。這是第一次，你將厚厚的棉被像手那樣覆蓋過我。每到此際，身體顯得飄忽而輕，世界似乎無比靜好，各種因愛而生的併吞、殘害、離散，彷彿都應該是發生在無限久遠以後的事情。因為尚未完全分離，我們仍在一室，大抵也是各懷各的樂觀，遠望著你先我後的衰老之景。我甚至自私地希望，你既然走了進來，就別再離開。隔著單薄而溼潤的意識，我隱約聽到了儀器墮回抽屜，卻還在繼續沉沉震動的聲音。但有可能，也是來自疲軟的幻覺而已。
遠景
事故發生多年，我最先通過一部實景紀錄片，聽見來自遠方的呼喚。一片灰度的絕境，跨越了我對那垮臺與解體歷史的片面認知，僅僅通過一名手攜探測儀走入其中的記者，通過眼睛，一廂情願地成為身體的借鏡。裡頭每一幀景物，恍若瀕臨失傳的鄉音：遊樂場、荒樓廢鐵、永久停格的摩天輪、灰白而巨大的石棺、標本一般的鹿牆、坦克、消防車、死亡之橋……我讓短淺的目光一路跟隨，處處停頓，一面凝視一面蒐集，最終離開卻兩手空空的，什麼都不適合帶走，如同置身在被疏散的廣大人群之中。似乎在一場災難的盡頭，一同完好過的，都難免帶著悲傷。
後來，《切爾諾貝利》浩大的場景搭建，無疑是更久遠且徹底的重置——紫藍色光焰筆直地劃破天空，生命無差別地傷痛、潰爛、死去。無論如何地重來，都總有無辜要為謊言犧牲，總有珍貴的私人物品必須落在後頭，不得認領。倖存下來的景物與身軀此後只能相信，種種表象的遺毒會被時間代謝，一切終會得到修復。然而，在比坑口更深更遠的地方，必定有事物靜靜地繼續變異、失能與畸形。如同要確知一片災地的輻射已經淡化乃至無存，我反覆通過水柱的灌洗、肌肉的排擠，確保肉眼無法企及的深處沒有任何殘留，最後排出乾淨無汙的清水。但很久、很難，並且會伴隨著陣陣咎由自取的不適與痛。可是我知道，並沒有其它途徑了。我總覺得，那些願意一絲不掛探入生態失常的災地，與之肉搏、尋找生機的人，堅定勇敢的眼光若非獵奇，那多半是因為，相信著痊癒。
夜晚終將毫無情趣地褪成白天。在這以前，不知道你的探測儀量測出多少貝克的恐懼？你所陷落的一片潮溼狼狽、出現裂口的薄床單、被染汙的身體，要從何收拾，又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淡化？我從未告訴你這場人為的災難是為何發生。在封閉的國境以內，真正的歷史總是鮮為人知。帶著差錯、血腥、羞恥的事，常需要人親自叩問、尋找答案，卻都必須付上身心的代價。我們註定是源於隱瞞，而衍生的另一場人為災難。只不過，每一次我慎重地決定，要把自身荒地交付給你，多少盼望著可以成為重新開放的新地景。如果你的親力親為包含了些許的愛，我更情願你相信，我只是生疏而不知如何。畢竟經過一場極致摧毀的生態，和尚未開發的地方面貌，始終沒有太大的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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