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希望與媽媽做些什麼?
這是一道假設性問題,其實問了後不敢期望得到答案,因為對一位一輩子做學術研究的教授來說,回答假設性問題可能毫無意義。沒想到文平強側了側頭認真想了想,徐徐說道:“我想問她很多東西,關於我父親年輕時的事蹟,關於父母親當年的經歷,關於我們的家族故事。”
ADVERTISEMENT
“她在世時我不曾問,不曾聽過她回憶往事,以致我對父母親年輕時的經歷所知甚少。母親走了以後,才知道太遲了,與父母同輩的人都走了,一代人的記憶就這麼消逝,留下空白的歷史。”他不勝唏噓,流露出一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
文平強是新紀元大學學院教授,學養深厚,早年研究人文地理,近20年專注於華人研究和區域研究,今年82歲,依然一心向學,孜孜不倦。桌上,那本厚得像磚塊的馬來西亞華人研究鉅著《聚族於斯》,是他多年一部分研究成果的論文集,記錄了本土華人在這塊土地上勤儉興邦和安身立命的歷史角色。
只是,回頭想想,一生埋頭做研究,可是卻對自己父母親的生命故事茫然無知,每思及此,就有一種遺憾縈繞心頭。
趁父母健在,多探聽他們的“想當年”
文平強自幼喪父,父親去世時他才6個月大,最大的哥哥17歲,母親帶著他們兄弟5人,從沙巴來到文冬,投靠孃家,靠著洗琉瑯和割膠,獨力把孩子拉拔長大。
從母親和兄長口中,他知道父親早年做過運輸業,也在吉蘭丹話望生採金,還曾經在家挖池塘養魚,“為了養家餬口,什麼都做。”一如其他南下謀生的同鄉,憑著堅毅過人的生命力,胼手胝足,讓妻小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
他對父親毫無印象,但卻知道父親有一顆憂國憂民的心,以及一箇中國夢。
他微笑說道:“我們五兄弟的名字──世、定、中、原、強,串起來就是我父親的中國夢。”父親於1920年代離家南下,人在南洋,心繫祖國,“當時中國內憂外患頻仍,每一箇中國人都是憂國憂民的。”
在往後的日子裡,這一樁樁帶著傷痛的陳年往事,文平強都沒有聽母親回憶起過,而他自己也沒問過母親。許多珍貴的記憶,就隨著時光流逝煙消雲散。
他提起年前,住在香港的二姐過世後,外甥和外甥孫向他這位舅舅詢問了一些家族資料,“說想要讓他們母親的一生,留下一個記錄,也不一定是要寫什麼回憶錄,而是簡單地把重要資料、重大事蹟記下來,作為家庭回憶錄,讓家庭的記憶代代相續,後代可以回憶長輩,瞭解家族傳承。”
文平強不改學者本色:“歷史從家庭開始,把各個家庭的記憶串聯起來,就是一個華社、一個民族的集體歷史了。”
下一秒,又不禁笑著嘆氣:“做孩子的,大多數對上一代經歷過的事興趣缺缺,聽到老人家說‘想當年’,就覺得老人家很囉唆,一天到晚講從前!年輕人都是這樣,沒有興趣聽父母話當年,我的兒孫也是,我年輕時做過什麼,他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想要知道。”
他幽幽說道:“趁父母還在,要多請他們細說從前,父母在時不去問,不去聽,父母一走,一切都太遲了,永遠沒有機會問了。”
“我盡孝了嗎?”
說起母親,文平強笑得特別溫暖。“她沒有讀過書,卻相當聰明,知書達理,因為她說話有紋有路,邏輯性強,新村裡的婦女都很喜歡聽她說話!”
母親是慈母,也是嚴父,“她很重視教育,看到成績單上有紅字,她就很不高興,有一次我沒去上學,給她打了一頓!”母親目不識丁,但卻讓他知道,讀書是窮人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的改變人生之路。
他一心以好成績來報答母親的辛苦,1962年,考入馬來亞大學,成了力巴士新村第一個大學生,從此走上學術生涯的路。
大學一畢業,他就把母親從文冬接到吉隆坡,不讓母親工作,要讓她享清福。那一年是1965年,母親60歲,勞碌了大半生,終於盼到老么大學畢業,同一年還雙喜臨門喝了媳婦茶──老么剛畢業,就跟他的女友共結連理!
文平強微笑著回憶:“當時我只是助教,還在租房子住,但母親已經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工作後,母親經常都跟我們住。我在英國赫爾大學的那幾年和在外國做研究時,母親就跟二哥二嫂在文冬住。二哥二嫂照顧了母親幾十年,大哥和四哥則長期在外地工作,三哥回了中國。”
母親於2002年過世,活到了100歲,說到這裡,他突然自責起來:“覺得自己不孝,她去世沒多久,我就去上班了。”
問他,難道打算為母親守喪?他擺擺手笑道:“這個年代哪裡還有人守喪?!只是覺得,媽媽剛去世兩三個星期,我就趕著去上班,有點不孝。”他當時已經從馬大退休,答應到華研上班,而華研急著用人,催他上班,他只好答應,但心裡卻一直覺得自己“太緊張去上班”。
──在骨子裡,文平強自認是一個“chinaman”,指的是“典型的中國性格”,含蓄,內斂,不擅於表達情感,也不容易敞開心扉,跟父母親說知心話。
他在英殖民時代成長,從小接受英文教育,華文只讀了幾年,西學背景深厚,但卻有一顆“中華心”,尊崇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奉行孝道,母親去世多年後的今天,他還會自問“我盡孝了嗎?”
然而,就像每一個事親至孝的孩子一樣,說到孝順父母,永遠覺得做得不夠。
“我可能做得不夠,我沒有好好跟母親溝通,對她瞭解得不多。”情詞懇切。他慨然一笑,又說:“人都是這樣,擁有的時候覺得很理所當然,不會特別珍惜。”
對父母恭敬順服,事事以父母為優先,可是親子間缺少實質溝通,少了親密感,這也許是許多東方家庭的通病,也是許多孝子心中的遺憾。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體會,我們就一直在這個輪迴裡跳不出去。
東方社會的父母,一輩子都揹著孩子放不下
“孝”這個字,上面是“老”,下面是“子”。文平強認為,“孝”是雙向的,孩子小的時候,父母在上面為孩子遮風擋雨,孩子長大了,父母老了,孩子就在下面背父母,承擔贍養父母的義務,這就是“孝”。
他喟嘆:“但到了今天,我們常看到父母親一把年紀了,還在幫孩子,尤其是東方社會,父母總是放不下孩子,孩子有困難,自己可以幫的一定幫,一輩子都揹著孩子,‘孝’變成只有單向,沒有雙向。”
說到孝順,文平強喜歡用“天時地利人和”來作詮釋,“‘天’是天倫之樂,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歡樂;‘天時’是共享天倫之樂的時機;‘地利’是地理上的優勢,能夠同住一屋簷下;‘人和’是人事和諧,感情融洽。”
“我這一代,‘天時地利人和’許多人都有做到,傳統社會奉行集體主義,我們會把贍養父母當成義務,跟父母同住是很自然的事。但現代人是個人主義凌駕集體主義,孝道、養兒防老等傳統觀念淡化,加上現代家庭規模變小,婚後都是兩人世界,還有多少人會跟父母同住?!”
“我們的父母輩,離鄉背井是很無奈、很悲慘的一件事,但現在,離鄉背井已是常態,做研究的人就知道,現代家庭一半以上有孩子在國外,家庭成員分得很散。”他想起自己以前的一廂情願,不覺莞爾:“我以前買下兩棟房子,打通成一間,給4個孩子都預留了空間,後來才知道自己太天真。女兒大學一畢業就去新加坡工作,沒回來住過,老二也在新加坡,老么移民澳洲,老大一家住在白沙羅,都沒有一起住。”他學會放手,從教育到人生的選擇,讓孩子自由發展,獨立自主。
時代變了,不能強求,他豁達地笑道:“只要過年時大家都回來,一年一度,好好珍惜那三五天的天倫之樂,就不錯了。科技發達,平時也可以視訊通話,隨時都可以見到孩子,跟孫子說說話!”
老有所為,退而不休
老有所為,退而不休,是文平強的晚年生活寫照。
82歲的他坐在新紀元大學學院的辦公室裡,面前是一臺筆電,一支放大鏡,一疊由他主編的《Malaysian Journal of Chinese Studies》(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學報)資料,身後是佔據了整爿牆的書櫃。他看起來精神矍鑠,容光煥發,“工作是越做越精神!”這是他的養生之道。
他很早就知道,退休後閒居在家、頤養天年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離開馬大後,他就進了華研。
“馬大是一座象牙塔,那幾十年我與華社完全脫節,加入華研後,開始研究華人社會,跟華社才有了聯繫,才有機會說華語,對中華文化更瞭解一點。”他呵呵笑道:“我是很chinaman的,我認為退休後的工作相當適合我!”
文平強一生熱愛中華文化,小時候因為戰亂,只讀了兩年華校,就轉去英校,“因為母親和大哥認為讀英校比較有出路。”上了中學,他英校放學後,下午再去華小讀四年級,“是自己自願的,想多讀一點中文。”
但也只讀了一年半,升五年級時,學校說他超齡了,只好停學。但他沒有放棄,中四那年再報讀啟文夜校,中五報考華文,“就覺得華文很重要,不可以忘記。”義正詞嚴,讓人肅然起敬。
在家裡,他的三哥每天規定他練書法,有時用毛筆,有時用鋼筆。此外,他還打籃球,在當年,籃球和新村、華校是分不開的,“只有華校生才打籃球,英校生不打籃球。”他長期打籃球,身在英校,心繫華校。
退休後,他終於有機會再次親近華社,除了以中文寫作華人研究的學術文章,還翻譯了百餘首唐詩,出版《英譯唐詩選集》,把唐詩介紹給英語世界。
他笑謔說自己不會打麻將,也不打高爾夫,“翻譯詩詞就當是訓練腦力,給大腦做運動,不怕老化!”
50歲過後,他不再打籃球,改成慢走、打太極十八式、踩踏步機,休閒時喜歡聽中國民歌,最近迷上宋詞古唱,常常聽得入神。
對於自己的晚年生活,他直言相當滿意,“有老伴,有家庭,有健康,3樣都有了,沒什麼好抱怨的。”他和太太結褵58載,請他分享幸福婚姻的秘訣,他淡定從容地笑道:“二個字:珍惜!先別說愛情,你不珍惜她,如何愛她?珍惜包括了一切。”
相關文章: 畫家吳亞鴻/順父母的心讓他們更安心,就是給父母最大的回饋 富貴集團創辦人丹斯里鄺漢光/老年人要思想獨立、經濟獨立,才能活得更幸福,更有尊嚴 Kaigo長者介護課程,讓老年人老有所養、老有所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大家一起來實踐孝道新定義 劉塑煊/營養照料對於傷口恢復的影響 愛長在【生命留書】/沒什麼放不下的,庸庸碌碌就是一生了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